第46章 罪書
這一條回喻府的路, 喻姝不知走過多少遍。
從她剛被接回汴京,含著阿娘的死一路走來,到今日, 許多事都變了, 都了結。
她由著家宅小廝引路, 來到主院書房門口,喻姝留侍女在外,自個兒推門而入。
喻姝也不知他找她來,為的是何事, 昨日收到的信件上隻說,要她回一趟家門。但大抵沒有好事, 喻潘對她隻有圖利的心。
還是清早, 屋裏寬敞亮堂,卻很靜。喻潘立於書桌前, 背對著, 聲線平淡。
“你何時知曉你嫡母的事?”
“父親在說什麽呢?”
喻潘終於轉過身,盯著她, 神色漠然:“我說你嫡母紅杏出牆之事, 你是何時知曉?當日我氣昏了頭,隻想殺了那**|婦。後來一個月,我又細細想,這有可能是你做的局。這些年, 你是不是恨透了我們?那下一個要輪到誰,你爹嗎?”
他惱怒, 雙眼迸出冷光, 像一把劍刺破。
這場局本就做不到天衣無縫,喻姝也沒想瞞他多久。她很鎮定, 輕輕搖頭,唇邊甚至掛起一絲笑,若有若無的,“我爹麽?”
今早采兒為她梳了個小盤髻,她從中撥下一支簪,又揪出一縷烏絲。
金簪揮割之際,烏絲盡落。
喻姝握著那半截烏發,在他愕然目光下,抬手一揚:“身體發膚受之父母,今青絲斷,姝兒雙親早就在十年前死了。”
“你說什麽!你瘋了!”他大吼,揚手要打,卻被喻姝躲掉了。她並不慌亂,笑道:“喻大官人息怒,我這還有件更要緊的事呢。”
喻潘聽不進去,正怒呼人進來,她卻從袖中拎出一張宣黃紙:“去年六月,有一批貨從建州運往太原府。運貨的有通行令牌,稱是草藥,實則私鹽。這等殺頭之物,可一路放行的屬官都是你在暗中打點。今官家要查,我手頭有罪證,喻大官人不想看看嗎?”
喻潘的怒罵戛然止住,雙目瞪大。仿佛不可思議,又仿佛不信。
——就在六日前的夜晚,她要給魏召南送花糕,來時見書房亮著光,因此進去了。
但他並不在。
喻姝放下花糕,有事要說,便沒有走。
她等了許久,屋外終於有動靜,似乎是小廝說“夫人半個時辰前來過”。魏召南揮揮手,屏退了旁人。後來,她聽見他與弘泰二人,在門外低聲說話。
隻有那麽一門之隔,弘泰一一回稟查案之事。喻姝聽不太懂,也不在意——直到兩句話後,她聽到了喻家。
弘泰說,喻潘涉案其中,插手私鹽轉運。魏召南沉默幾許,緩緩道:此事再議,必不能讓夫人知曉。
她聽了這麽一句,便又悄悄躲回書房的屏風後。
她知道販鹽是殺頭罪,重到可以滅門。喻潘雖隻是幫忙周轉的,下場也不會好多少,甚至會連坐一家。
魏召南進書房,隻拿了幾樣東西走,便將燈滅了。
她在黑暗裏想了很久,如今官家要他私下查呂家案子,許多人都不知曉。呂家是鄯王的外祖,魏召南恨之入骨,必然全力扳倒。喻潘既與販鹽牽連,想來他也會將罪證一並奉上。她不確定,自己會不會幸免於難?
他不讓弘泰告訴她,是不是還想她一心愛著他,維持夫婦和睦的假象?在送她滅門前,再留一些溫情時日?
她覺得魏召南未必不會這般想,這般做......
現在,喻潘正冷笑問她,你胡說什麽?
喻姝淡淡笑:“我索性也不與爹爹裝了,爹爹不也沒把我當過女兒麽?你把我從揚州接來,想利用我一步步往上爬,你以為我是為了出身,為覓好親事才回來?我六歲就沒了娘,而你拋妻棄女,至今無愧過。”
她垂眸,摸了摸手裏的紙:“爹爹真以為我回來喻家,什麽也不做麽?我有爹爹的轉運私鹽的罪證,紙上所抒一一盡是。可你要是殺我滅口,立馬,這罪證就會到官家手上。”
喻潘盯著她,從沒覺得一張嬌美乖巧的臉,能做出這麽毒的事。
他心頭恨極了,恨不能活活掐死這個女兒,卻隻能死死盯住,冷笑:“我若有難,整個喻家都要亡,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?”
“上馬車離開揚州之時,我就沒想過獨善其身。”
她看他,好像在看個陌路人。往日順從的這層皮被撕破,眼中有淡漠的厭惡。
她所有的不多,如今隻能跟喻潘比,比誰更豁的出去。畢竟喻潘這等人,重家門臉麵、重門第仕途高於一切。
“爹爹在乎一家子弟的性命,可我不在乎啊。他們於我無恩無惠,我又幹他們何事......我隻念給我娘報仇,姝兒一條草命,已經沒有不敢做的了。”
喻潘胸口積惱,好一會兒說不出話。此時,忽有小廝在屋外道,主君,姑娘回來了!
喻潘沒應,外頭的聲音又高不少,吵得他腦袋嗡嗡。喻潘含怒大喝:“回來便回來了!讓她在外候著!”
他目光生冷犀利:“你到底要我做什麽,才能放過?”
喻姝說了句你的命,隻見她爹雙眼倏然瞪緊,臉色蒼白而艱難。
“你當年為美色娶她,進家門後又薄待厭棄她。她要和離,你不肯,為著那做官的假清名偏要休妻,又貪圖財她的嫁妝,硬給扣下......”
她掰指頭數著,悠悠笑道:“我為爹爹想過許多種賠罪法子,隻有一種,是最可行的。爹爹若按此行,不僅您人性命無恙,就連喻家也可保下。我這心頭之恨一解,絕不往外多說半字,如何?”
“什麽法子?”
“你將侵吞我娘的那些嫁妝,悉數送回揚州王家......”
那些嫁妝好說歹說也上了十萬,喻潘驟然心疼不已,萬般不舍,可一想到他被她抓著的把柄,重者殺頭滅門,再舍不得也隻能應下。
喻姝又笑了:“還有一事,你去看看我娘,在她墳前自宮吧。”
此話卻讓喻潘羞惱不已,揚起手又要摑她,書房的門忽然一開。那巴掌還未落下,梵兒已經衝進,攔住他的手,跪在地上:“爹爹息怒!”
喻潘臉色沉得難看:“誰準你進來的!你在外偷聽裏麵說話?”
“沒有......我隻知爹爹在裏頭發火,與長姐起了齟齬,來替長姐求情的......”
喻姝本在觀望好戲,聽了梵兒的話卻一愣。她與這個妹妹向來無親近可言,也不是一路人,她不信梵兒是來好心幫她的。
可現在梵兒的雙手正緊緊牽住喻潘衣擺,仍在說情。
喻潘本就一肚子窩火,早沒了耐心,一腳踹開女兒。卻不慎用力太大,梵兒被踢的兩步開外,忽然伏在地上,捂住小腹,呻|吟不休。
“血……血……”
喻姝忽然注意到梵兒的裙裳漸漸被滲透,驚呼一聲,喻潘這才不得不看向庶女,臉色大愕,像極了小產,急忙喊人。
他蹲下,握緊梵兒的手臂:“你有孕了?”
梵兒隻吃痛咬著牙,似茫然,連自個兒都不知曉是不是有孕。她可憐楚楚看向喻姝,朝她伸了伸手:“長姐......”
卻遭喻潘一聲喝斥,“你還喚她作甚!”
喻姝想,她說喻潘轉手私鹽之時,梵兒應該還未曾聽到秘事。
梵兒來之時,隻聽到她說,要給娘報仇,要喻家還嫁妝......她此刻暫且不知道梵兒的用心,見她麵色如此慘白,隻好幫忙摻著。等到大夫來,急匆匆診了脈,確乃小產。
喻姝在園中走了一會兒。
上午時分,天還不是很熱,她走了幾步,便在樹蔭石椅歇息片刻。忽然身後有一道聲音淩厲:“你還有臉在這閑逛,你妹妹都因你遭了大難!”
見是喻潘來,她隻起身,臉上無波無瀾:“說起來,梵兒那一腳不是你所賜嗎?與我何幹呢。我要的東西,還望喻大官人好好一想。喻家是滅是存,隻在喻司業您一念之間。三日之內,欠我娘的錢要送出汴京。七月十五,我在揚州王宅等您,來給我娘上墳賠罪吧。”
喻姝拋下了話,也不再折騰,帶了侍女匆匆離開。
喻潘會應的,對於此事,她還是有幾分把握。但她卻摸不透,梵兒為何要替她說情,甚至惹惱自己的爹,還掉了孩子。
其實她手中並沒有喻潘的罪證,等他該還的還清,發覺一切都是被騙,想來也是恨的碎肝。不過這有什麽辦法,不就是他欠她娘,欠王家的嗎?
她也不想待在汴京了,這裏的日子,每一步都是險。
她想,魏召南知曉喻潘的罪,是會連累門楣之罪。倘若他心裏真顧忌過她,是會來跟她說一聲的。可是已經六日過去,半點動靜都沒有。他不讓她知曉,是不是想甕中捉鱉?
不過喻姝到底不曾外透過他查的案,不算對不起他,即便要挾喻潘,也隻說是自己去年收集的罪證。
喻姝回到王府後,便在房中提筆些了封昭罪書。
妾喻氏,罪大惡極,曾瞞君上生養之事,實則已是殘廢之身,終年不育,無福綿延子嗣,奏請禦醫一診證實。茲事體大,妾知罪重,不堪配作盛王婦,願請廢去婚事,貶之庶人,此生不入京中一步。
筆鋒一收,她緩緩坐下,沉沉闔上眼眸。
所有的一切也該結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