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 預兆
很是奇怪, 贈匕首的人沒能讓她心安,這隻匕首卻可以。
她從魏召南手中奪回木匣,放在床邊的桌案上, “妾隻是拿出來看看...它多好看呀, 螭首銀白柄......”
喻姝卻是想, 這麽好看的匕首,她也拿它殺過人啊。火燒營地的那晚,她為了救章隅,親手殺了一個人。
喻姝見他又來捉她, 抗拒了一下。
她不知從幾何開始,已經不喜這樣的觸碰了。每每被他按著行歡時, 她總覺得好像有一雙手死死掐著脖子, 一邊告訴她不能再待下去。這條奪位的路太險,他也不會搭救她, 跟著他可能會死。
魏召南對她的那些好, 都是她見到的水月鏡花。
見他又逼近,一手圈住她的腰, 一邊撩開她下裳。喻姝忽然掙脫, 別開臉,隨便胡謅了個緣由:“不要,月事...月事來了。”
魏召南坐起,盯著她, 她像貓似的縮進床角。他不疾不徐地握住小腿,將人又拖了出來, 掐著她的小臉笑問:“是不是早了些?我來看看。”
言罷, 作勢又要撩。
她的腿忽然蹬開,腦袋一縮, 往裏頭翻了個跟頭。
魏召南瞧她這靈活身姿,剛覺得像隻貓,現又覺得像條撲騰的魚,不禁撫掌大笑:“喲,原來我夫人還是武家出身?”
他緩緩靠近,兩臂撐在她身側,俯頭看她,卻見她臉上沒有喜色,也沒有羞躁色,始終垂著眼眸,平淡如一汪清水。他想,這小女子該不是心裏有事了罷?
他想了一想,去拉她的手腕,把她從床角硬拖出來。
忽然天旋地轉,喻姝被他放倒。眼見他俯下身,大掌攥腰。以為他要強來,她的手忙往他胸口一抵。
可魏召南卻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處,再也不動了,低低問她:“有什麽難受事,跟你夫君說說罷。”
喻姝眼眸花花的,有些迷暈。她覺得累了,隻想休息,闔上眼輕聲說沒有。
沒有麽?魏召南抬頭問她,又怔怔看了她好一會兒,忽然側躺下來,將她摟進懷中:“那我跟你說些趣事罷。”
室內燭火微明,昏黃又黯淡,隻能隱約借光看清點輪廓。紅綃軟帳裏傳來竊竊的私語,一點一點,融進夜色。
魏召南摟著她,一直說些不算重要,甚至索然無味的見聞,這麽多話,真不像平日的他。說得喻姝犯困,在他懷中昏昏入睡——到後來,他的話已經模糊在耳畔。
“今夜宮宴,章謙頤也來了,便是那章隅的弟弟。他六年前大婚,今日正巧趕上孩子兩歲生辰,還抱來見聖人......”
魏召南摟著熟睡的人兒,想起章家娘子懷中的女兒,才丁點大,已經能牙牙學語了。
他低頭看她,睡得那樣安詳,心頭忽然有些癢,章謙頤那等狂妄之人,都能有孩子,我們是不是也會有一個孩子?
......
剛回汴京的這些天,喻姝還算過了兩日安心日子。比起車馬上四處奔所,她果然還是更喜歡兩隻腳踏在地上。
喻姝回來沒幾日,秦汀蘭便來王府尋她。
這麽一去兩個月,好些日子沒見,汀蘭說笑時與她說起喻家的事。
“你是不知曉,你走之後,你嫡母的娘家...噢,也就是七品官的林氏,曾來喻府鬧過一場。那時我爹便在你家,正好撞上,令尊惱的將人捆上馬車,直丟出城外。”
秦汀蘭大抵猜到,那天喻姝早知曉要發生的事,便借口看戲的名頭帶她來,為的便是不讓林如蔻逃脫罪名。
不過她也喜歡瞧這樣的熱鬧,又問喻姝,“你為何要至你嫡母於此境地?為何怨恨她?”
“不是我害她,是她自作自受。”
喻姝搖頭,卻不再多語。汀蘭聽得並不高興,心想:她在京裏熟識之人無幾,又不會走宴,結識旁人。除了我,誰還常常來找她?卻連這種事都不肯同我講。
“這有什麽不能說的?你難不成擔心我害你?”
秦汀蘭臉色微沉,別開頭。喻姝心頭還是在意汀蘭的,可她並不想說,隻好去拉汀蘭的手。
秦汀蘭一推,她又拉,始終不氣餒,連忙笑喚好幾聲嫂嫂這等軟和話,才將將說了過去。
六月中旬,官家連著提拔數位官員,有翰林學士、諸衛上將軍、左右散騎常侍等,不少都是追隨琰王,與之交好的。
等到這個月底,一封聖旨下來,琰王被官家立為儲君。下月初,吉魯的公主將嫁入王府,迎為琰王側妃。
此事一傳開,最難受的是梵兒。
她還坐在窗案邊,修剪一盆海棠花。垂眸之間,兩眼濕紅。不知不覺中,掌心上已是被手指攥碎,搓出紅汁的殘花。
兩三個月前,琰王還抱著她,想借次子的周歲宴讓她帶長姐來。他說無論最後成不成,都抬她做側妃。
那時梵兒美滋滋地想,她是側妃,等章家女兒嫁進來,也是側妃。她雖為庶出,竟能與章家的嫡女平起平坐,也算給小娘掙臉麵了。
誰又知吉魯兵敗,天降一個和親公主來。官家非得要琰王娶公主,如此一來,她的側妃之位更不可能。
就在半個月前,梵兒還淚眼婆娑,跪在膝側問他:倘若現在妾能帶來長姐,殿下先前的話可能作數?
那時琰王扶起她,隻一笑了之:
側妃之位是不能的,你既心裏明白,又何須再問?
那吉魯的公主夭桃穠李,他正心熱著,哪還記得了木頭美人。
公主暫住宮中,隻有嫁娶當日,才會被迎進王府。
琰王每每在宮中與之碰麵時,目光總粘在她身上,許是他從未見過外邦的美人,覺得新奇又火熱。
後來在一回皇宮夜宴中,有個小宮婢不慎將酒灑在他袖邊。
琰王正要生惱,掌心卻被暗暗塞來一張紙箋。他趁著醒酒,出殿吹風,打開紙箋一瞧,那上頭有一列字,像爬蟲一樣扭曲。
——多蘭在玉京園蓮花池假山後候殿下
多蘭?
琰王依稀記得,吉魯那公主的名就喚多蘭。他正好酒意上頭,人也微醺,想起公主那張勾魂豔臉,下腹好像燒了般。
玉京園是宮妃聽曲的地兒,遠離宮妃居所。
琰王進園子,一路走過花柳道,每一步都覺得胸口揣了隻兔子。直至走近蓮花池旁,他揮揮手屏退隨侍,隻讓他們在遠處放風。
隨侍才走,假山旁便傳出噗嗤一笑,是女子的聲音,極為嬌俏。
琰王回過頭,正見公主立在明月下,一手撐假山,朝他笑。
她身上穿的不是大周宮裙,而是他們吉魯自己的衣裳,額間綴著流珠。晚風一吹,流珠叮叮,她的水紅紗裙隨風浮動。
琰王看愣了,心下暗歎,美、真是極美......
公主愛笑,並不標準的中原話從她口中說出,卻顯得格外俏皮。
“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——”
“是嗎?”
琰王勾唇問:“如何猜的?”
還需猜嗎?公主用極小聲的吉魯話嘟囔一句,又大咧咧道:“你一直在看我,在我們吉魯,這就是心慕。”
琰王似笑非笑,一步步往假山靠近。公主的臉卻在漲紅,心也跳得快。等到琰王離她隻有三步之遠時,公主忽然說了聲等等。
他腳步一停,剛想戲笑是誰將他引到玉京園來,公主卻主動上前,牽住他的手。膽兒雖大,雙頰卻熟透了,不敢正眼看人。
琰王心下哈哈大笑。是了,他正是喜歡這等怕羞紅臉的美人兒。就像當日他在五弟大婚上看見喻姝,她一身紅豔的喜服,嬌靨流珠半掩,垂眸,隻那一眼嬌憨之色便令他記掛許久。
他心想著...念著,手慢慢摸上公主的腰。未嫁娶的男女本是不該私下相見的。
她引他來,而他有心走來。他想,她也該明了兩人之間會有什麽。他將公主攬入懷中,她並不推拒,反而依偎他的胸膛。
他輕輕嗅她發間的清香,一掌從腰際,緩緩往下挪。在深夜中、在流水假山旁,低低笑問:“你可明白我的心意?”
公主點頭,羞紅了臉。
他又笑:“你不怕?”
公主卻不在意地昂頭:“不怕啊,我們馬上成親了——而且在我們吉魯,有情人都可這樣......”
六月夜風溫和,窸窸窣窣。不知是花葉沙沙,還是衣衫褪落的動靜。忽然山石巍顫,碎石紛紛砸進池麵。不知這水聲蹄踏是由驚石起,還是自那昏暗假山洞中來。
春風一夜,琰王嚐到了異域美人滋味。他想,這吉魯的公主到底比中原女人要不同許多,她會纏著他要,而他府邸的那些女人,不論是高門貴女的琅畫也好、還是床婢,都沒有這位公主撓人。
他一開始還覺得新鮮,嚐過滋味又想嚐第一口、第二口......兩人常常於這宮闈私會。
但飯菜再好吃,多吃他也覺得膩了,再說每私會一回,便要費上許多周折。後來他再碰見公主,慢慢懶得應付,像隻吃飽了魚的橘貓。
公主再引他去,他隻覺得麻煩,纏人。有一回他在宮道上偶遇喻姝,隻見美人清麵,始終離他遠遠的,禮節卻一點不差。他心頭又癢癢了,那是一種得不到,抓耳撓腮的癢。
就這麽過了半個月,終於也到他要納側妃的日子。
今日琰王剛早朝回府,興頭忽然上來,便去梵兒屋中。眼見梵兒雙眸哭得通紅,他輕咳一聲,梵兒便跪在地上。
琰王看見梵兒這張相像的臉,心頭難得軟了兩分。他伸手扶她起來,攬她入懷,手指擦過眼角的水花。
“怎的了?又是誰欺你了,說出來,本王給你做主。”
本沒什麽了不得的事,她隻不過在酸側妃之位。現在琰王如此輕柔一問,梵兒酸慟,模樣我見猶憐。
“殿下這納一側妃,後頭又迎章小娘子進府,日後可要忘了妾......”
琰王聽她這酸話,笑了笑,捏她耳垂:“怎會呢?她們雖是側妃,可我心頭最念的還是你。你說說,單美色,哪一個比得上你?”
說罷,他腦中竟又浮出喻姝的影子。指頭圈著梵兒烏絲,深深嗅了一口,靠耳邊低語:“不過你再替我辦件事......”
......
“依我朝律例,販賣鹽至三斤者死......”
這些時日,魏召南一直在查呂家的私鹽案。查著查著,隱約中又多一點發現——喻家也是極可疑的。
販鹽是暴利,既是暴利,便也有破膽的人鋌而走險。不被發現,自然可享潑天富貴之日。
喻潘也不例外,他原隻任國子司業,從四品的文官,沒有絲毫油水可撈。偶然途中受人蠱惑,聽人勸言:又不是讓你做鹽、販鹽、藏鹽、賣鹽......這等事自有那膽大的人去做,你不過轉個手罷了。若說我們做鹽、販鹽這等,算殺人罪,你頂破天也隻是個放風的,怕什麽?罪名自有旁人擔。我且問你一句,每年三萬兩的白銀送來,你攤攤手就能收下,難道任這鵝肉飛走?
那年喻潘一想也是,
那臭墨讀書,單隻憑個國子司業,他又哪享得了富貴?王氏留下的嫁妝,這些年置辦衣食、桌櫃、仆婢、翻新園子,早已耗得差不多了。即便他的同僚,手底下也有自個兒的私營,三年清知縣,十萬雪花銀......有誰又是幹幹淨淨的。
因此喻潘走向了這條路。
這條路從前幾代都有不少人走,活下富貴滔天不在少數,卻也有倒了黴的。
但今年官家有意清肅呂氏一族在朝廷的根枝,那便是細查、查透。喻潘殊不知,當年一念之貪,自己走上的竟是一條滅亡路。
馬車停在了喻府大門前。
喻姝從車裏下來時,還是炎日懸空的晌午。六月末的日頭很曬,大喇喇,放眼望去,府邸門前的大樹竟在落葉。
采兒在她身側,也以為奇:“這桂花樹還真是怪,往年都是八月落葉,今年竟然這麽早,才六月,滿地都是秋黃葉,樹幹子都光禿禿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