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 倒藥
弘泰是個粗人, 別人朝他一吆喝,他火頭便要上來。正要一呼回去,忽然被身側騎馬的魏召南拉住。
弘泰轉眼, 卻見魏召南驅馬, 越過騎兵, 來到琰王車隊前。
隨侍正識得他,朝車窗低語。片時琰王伸手掀簾:“五弟回來了啊。”
自西北捷報傳入京中,皇帝曾召琰王進宮,順帶提了吉魯送公主和親的意圖。
那公主是王庭可敦的嫡出, 本來正妻也做得。可惜琰王早已娶妻,皇帝認定他為儲君, 公主也隻能他娶, 言下之意是要迎為側妃。
琰王並不抗拒,反而心下隱隱期盼。
他早有聽聞公主之貌美, 見慣了中原遍地的娘子, 他覺得,枕邊也確實缺個異域美人。那等滋味, 他還不曾嚐過。
本來他還想趁魏召南出行, 先把喻姝弄到手。可念著吉魯的公主,倒也能漸漸淡忘喻氏,不那麽心切了。
“五弟這趟回來,可是大功臣。我有心與五弟一敘, 可現要趕往河南府祭陵。”
琰王一笑,目光卻往魏召南身後瞥去——隻見那三百人的行伍之中有四輛馬車, 其中兩輛綴了流蘇華蓋, 要稍大些,應該是他心念的美人。
魏召南登時察覺, 順道往後一看,忽然笑言:“我護送公主一路從大漠過來,三哥想必也聽聞了,可要見見未來側妃?”
六月的汴京,天已經很暖和。
這一路南下,喻姝從都護府出行的清早,身上披的還是鬥篷。今日到了汴京,也不知是馬車悶,還是回到熟悉地心切,她覺得熱幾許。
正用書卷扇風,弘泰忽然騎馬而來,說琰王在前,讓她引公主過去見禮。
喻姝隻好下馬,來到公主的車輿前喚人。
這一個月的行路,一行人吃住都在一塊,她和多蘭公主逐漸相熟。公主隻懂一點較為簡單的中原話,偶爾喻姝跟公主同乘馬車作趣時,也會教些。
公主說,你是我在中原見到的第一個女人。
公主原在馬車上熟睡,聽到動靜醒來,探窗正看見喻姝,說琰王來了,須得見禮。
公主一訝,不知是喜是憂,立馬理了理枕得微亂的鬢發。她窈窈下馬車,羅裙瀲動,寸步跟在喻姝後頭。
見琰王之前,公主還在想,不過見個男子,即便是中原最有風頭的又如何?沒什麽好緊張的。
但琰王俊雅的麵容撞進眼眸時,公主竟然臉紅了。
她見人從來都不帶羞的,許是忽然想到眼前之人是她要嫁的丈夫,臉頰發熱,頭一回把目光急匆匆地移開。
她照著喻姝福身而禮,腳前忽然落下一道陰影。她聽到男子極和煦的聲音:“你便是吉魯的公主?”
公主心潮澎湃,牙一咬,立馬抬頭:“我是。”
她生了一雙狐狸眼,天生嫵媚,此刻一笑,張揚明豔。
這麽個異域美人,遠比琰王心想的還要可人。他看一眼喻姝,再看一眼公主——喻姝美則美,神情卻淡然,見他時像個木頭,公主的心思倒是被他看得一明二白。
琰王一笑,隻因祭祀在身,轉身與魏召南寒暄兩句,便帶著人馬離去。
此處在京郊,前行數裏,便到汴京城。因此魏召南也不再騎馬,和喻姝一起乘馬車。他摸向她的手,卻發覺手心泌出了汗。
剛才他們隻跟琰王說過話。
“你怕他?”
魏召南伸手攬她,可喻姝的指尖隻在扯弄袖子,垂眸緘默。
馬車徐徐而行,過了半晌,他才聽到她的聲音,很小,卻格外清晰:“也不算怕,碰上他時右眼皮老是跳,總覺得沒有好事。”
魏召南開懷大笑,笑她迷信。
“你去西北的一路都沒有吃好,回來京中想吃什麽?我遣人去買。”
車馬走過喧囂的鬧市。
喻姝從前待習慣了,也不覺得熱鬧有何,可他們來過西北邊陲,見過風草沙沙的大漠上最後一抹落日,走過冷夜望不到邊際的沙坡。現在猛然入鬧市,她覺得與這一切似乎相隔太久。
西北太險,險到她覺得孤苦無可倚,還是回中原好。她念起還留在王府的采兒,更覺得見麵心切。
等車隊走到巷口時,魏召南便吩咐弘泰,送公主入皇城,其餘的人折回王府。因著今夜還有接風宴,章隅等人都各回家休息沐浴,更衣候夜宴。
喻姝本還要參加今夜的宮宴,可這一路走得太累,車馬勞頓,她沾上枕頭便困了。
從早上睡到夜晚。
再次醒來時,屋子是黑暗的。明明清早回來的時候,魏召南也在她身邊入睡的,現在身邊連個影都沒有。
她摸索著下床,點了一盞燭燈。六月的夜晚暖和,她披了件薄衫便出屋子,整個王府都靜悄悄的。
喻姝問門口的侍女:“殿下呢?”
“殿下赴宮宴去了,他說夫人睡得熟,不必驚醒。殿下還說,官家那裏他自有話術。”
不去宮宴也好,那宮宴禮節繁多,本來喻姝也不願去的。
她獨自在王府用過晚膳,拉采兒說了好一番西北的趣事。期間有小侍女端來湯藥,是剛熬好,溫熱的,氣味極為熟悉。
喻姝隻瞥一眼那赭黃湯色,便知曉是魏召南讓人熬了送來,求子的。
采兒看著她偷偷倒掉,驚奇道:“從前此藥夫人都是喝的,今日怎麽不要了?”
“本來我也懷不上的。”
喻姝輕歎,卻是悠悠躺在榻上。她眯著眼,盯著頭頂紗帳兩隻交頸鴛鴦:“盛王不是能依靠之人,我不要他的孩子。采兒,我們回揚州好不好?再回到從前......”
采兒張口欲言,喉嚨卻忽然一哽。
明明去西北之前還好好的,夫人雖然也想揚州,卻也說“已嫁作盛王婦,待在他身邊一輩子”這樣的話。為什麽忽然轉變了?
采兒怕揪起喻姝的傷心事,沒有問,隻是欣然點頭:“好,那夫人欲要何時啟程?”
**一時沒了聲響,采兒等了許久,久到她以為喻姝睡著了。
采兒正要熄去屋裏的燈,卻見喻姝倏地從榻上坐起,杏眸濕紅:“了結喻潘的事,我們便回揚州。隻是這次一回,就是一輩子,我再也不會來汴京了。所以走之前,這樁婚事要作廢,盛王得休了我。”
......
魏召南回到京中時,立馬便安排密探去查十七的親眷。依著宮中名錄冊的舊址,他的人手尋跡過去,十七的家中果然不見人影。鄰裏說,這戶人家早在三個月前消失,好像人間蒸發了。
這應該是呂昭容的手筆——在他年幼時,便送十七來埋伏身側,又以十七家人威脅。
魏召南並不在意十七是否為他動搖過一絲,甚至至今,他都不悔當日以極刑處死十七,他始終認為,背叛者當死。
是了,他是恨十七的。
今夜宮宴之後,魏召南麵聖,給皇帝看了他從西北買回來的白鹽。
他跪於地,緩緩言:“父皇之所以尋不到呂家藏私鹽的罪證,乃是他們將鹽都運到西北。兒臣帶回來的鹽,乃是在西北鹽行所買,三斤一兩的官鹽,價之低,令人瞠目。此鹽行雖有北疆官府的鹽引在,可鹽卻是私鹽,真鹽摻一點,假鹽有大半,父皇可明察。”
皇帝聽得一駭,最終撫掌,連連冷笑,笑著又重咳起來。
近日皇帝聖體日益不行,幾乎都靠參湯吊著。他聲音雄渾發啞,拍案怒道:“呂家竟背著朕做了這些事,簡直狗膽包天!”
皇帝說著,一扶案起身,慢慢走下玉階。
魏召南跪在地上,盯著地案上的人影一點點靠近。他始終不抬眼,直到皇帝將他從地上扶起。
“朕知曉這些年鄯王跋扈放肆,讓你受苦了。”
皇帝雙目一眯,“鄯王之所以有如此底氣,終原於他外祖呂氏一族繁榮。朕看你是個能擔大任的,這些年放著你,磨練心性。今朕賦你以權柄,去找呂家的罪證,清肅朝政。朕知曉你恨鄯王,如今他也與琰王爭得厲害,你若盡心而為,來日你三哥登基,必會看重你,不教你再受委屈。””
皇帝想利用他扳倒呂家,保全琰王,魏召南如何看不出來。隻是他父皇還當他是個不學無術的傻子,可利用,事成後便是一枚棄子,可拋可殺。
他臉色不變,卻淡笑應下:“父皇教導,兒臣謹記。”
別人要賦他權,難道還有不要的道理?魏召南等一日,已經等了太久。
......
魏召南從宮裏出來後,先找來弘泰等人,安排一番事。此次借著私鹽案扳倒呂家,他無比看重,隻待呂家倒台,他好將鄯王一刀一刀割心切肺。
等魏召南派遣好,回到王府的時分,已經接近亥末的深夜,人聲悄然。
寢屋外的窗子都是黑的。
他以為喻姝早就睡下,走到裏間——她竟然沒睡,還在繡花。床邊的桌案點了一盞燈,暖光落在她的眉眼間。
他怔怔看了好一會兒,拿過她手中的刺繡,笑道:“隻燃一燈,眼疼不疼?明日再繡就是了,誰又讓你趕工了?”
喻姝手中一空,望著他,也不知道要做什麽。
“妾睡不著,白日睡得太久,現在不過找個事做。”
“給誰做的帕子呢?”
魏召南坐到**,好整以暇盯著繡的花枝看。喻姝剛要張口,卻被他搶先了。他看一眼她,自得笑道:“便知曉是給我的,可夫人繡的花樣也太女子氣,我帶出去像什麽話?”
他雖這麽說,見花樣已經繡好,便拆下收進衣袖。
魏召南又問她,“今晚藥吃了麽?”
“吃了。”
“吃了就好。”
他瞧上去高興不少,褪了衣衫便上榻,將她放倒在被褥上。喻姝往裏側一縮,卻被他拖出來,按在身下,一手輕掐她的臉,笑問:“你不是不困麽,又睡什麽?”
魏召南正要俯頭索香唇,胳膊肘卻碰到一個硬邦,有棱角的物什。
他一訝,撐起身去摸,是一隻木匣,打開來看,正是他在漠北營帳贈她的那隻匕首。
他盯看片刻,奇怪笑問:“西北是險,可京中王府守衛重重,再安全不過,夫人怎還留著?放被褥邊還如何做盡興事,夜裏不硌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