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 歸途
對於喻姝, 魏召南如今自有一番打算。
他想,既然她已將那事忘得差不多,他們是不是也可以, 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。回到汴京後, 又可以回到從前。
魏召南將香囊收好, 翻上床榻,把人摟在懷中。她睡得正香,沒有被動作驚醒分毫。
他剛從錦春堂筵席回來,身上沾了濃重酒氣, 一入帳,便與她發絲間的梔子香攪混。
他忽而憶起, 從前自己隱忍掩目, 常年混跡花樓,每每裝得喝醉歸來, 她麵上雖不見厭惡, 但心頭還是極抗拒罷?
不過很快,他也不用再裝了。
此西北一戰, 吉魯兵敗, 人馬大損。盧賽飛與齊都護、長史等人商議,吉魯沒個三年是休養不回來的,邊塞大可安穩,便決定先送盛王等人回京。
魏召南先帶屬官們往襄、樊兩大城, 及周邊小鎮巡查,見民生無虞, 也好回稟官家。
啟程那日, 安西都護府的門前布了一列車隊。
因著此趟回京,還順帶護送和親公主的任務, 齊都護又往其中加派人手,車隊比他們來時還要長,一行人浩浩湯湯有三百。
六月初的漠北還不是很熱,清涼爽朗。
喻姝遙遙望著湛藍穹蒼,綿延山巒,和遠方城池的灰磚高牆。從四月初至六月初,原來他們已經在漠北住了兩個月。
行路若慢些,不急著趕,到達汴京也該盛夏了吧?
檢查完馬車後,魏召南送她上去。他今日沒有騎馬,反而和她同乘車輿。
二人並排而坐,車隊起行,魏召南掀起細簾,方便她一路賞景。卻發覺喻姝已不像來時那麽好奇,不再扒著簾子往外瞧。
魏召南見她闔著眼眸,半睡半醒似的,索性放下兩邊細簾。
這細簾乃是藤竹所製,有兩層,裏一層厚布,寒冬時擋風用;外一層竹簾,清夏時車馬飛行,可透風。
魏召南拉過她的手,放在膝上。
他料她沒睡,於黑暗中望她一眼,“今日怎麽了?”
喻姝能清楚聽到他的話,隻是仍闔著眼,裝作睡下——他那麽用力握住她的手,可是回到汴京,回到風雨滿城,他是不是又會放開?
她雖眠得昏沉,卻能清醒意識,能救她的始終隻有自己。
魏召南見無人吭聲,以為真的睡下了,伸手輕輕攬過她的肩頭。
他們來西北時,車隊走過的地方,從平壤屋宇至草原。南下返回,又走過疏勒河。
比起四月份來時,疏勒河還是半化的冰河,如今六月,河流汩汩,滋潤著草野遍綠。
等車隊抵達祁連地界,已經是他們出發的第七日。
晴風白雲,廣袤的草地,馬車走得一晃一晃。喻姝從車窗探出頭,望向後方一輛綴著流蘇的華蓋車篷。
那車中乘的是吉魯公主和兩使女。
公主名喚多蘭,喻姝初見她時隻覺十分驚豔,是極標致的異域女子,額間垂著流珠,烏發、脖頸,手腕的首飾都綴滿了玳瑁、瑪瑙等珍寶。
黃昏之時,魏召南領了二十人前去探路,找河流水源。
坐了一日馬車,喻姝手腳發僵,下車透氣,正巧看見篝火前,多蘭公主正飲水吃饢餅。
這幾天的行路,公主的馬車緊挨她馬車之後,夜裏車隊紮營休憩時,二人偶爾碰麵,還會說上兩句。
公主中原話說得不好,磕磕絆絆,或許是吉魯沒有禮教約束的緣故,公主的言語十分直白。她自小長在吉魯,不拘而為,凡是覺得俊俏的人,總會盯著瞧好幾眼。
喻姝不止一回發覺,公主總盯著魏召南看。
公主坐在篝火前,紅裙迤地。她正巧看見喻姝,便微笑招手呼喚。
喻姝甫一走近,公主便將手中的饢掰一半,塞給她,用生疏的中原話說:“這是我們的香奶餅,你嚐嚐。”
喻姝莞爾致謝,坐在公主身旁。
她捧著一半的餅,心想倒真是個豪爽之人。雖同為饢餅,塞外奶香餅卻比他們帶來的甜幾許。喻姝吃餅,忽然聽公主問:“你們的......琰王,生得好看嗎?”
喻姝並不喜歡琰王這個人,甚至還有些恐懼與厭惡。她默了下,正尋思該如何說,公主又托著下巴問:“有比你情郎好看嗎?”
“琰王與盛王是兄弟,相貌應該都好。”
喻姝看著公主金亮的目光,卻糾正道:“他不是我情郎,是我丈夫。”
公主以為她是怕羞,便不以為意,哈哈大笑:“這有什麽差別嗎?”
當然有差別了,差在一個情字,差在身份上。
喻姝並不作聲,隻將冰涼的雙手靠近篝火烘熱。天色漸黯,晚風拂過草野,忽然有窸窣的腳步聲而來——
“公主想知曉琰王之事,不如問問在下。”
喻姝一愣,尋聲望去,竟是章隅。
他並不走近,隻站在離她們五步遠的地方,一拱禮言:“我的妹妹下個月將嫁作琰王側妃,公主也會碰見的。”
章隅向來看不慣魏召南作風,在他麵前也無分毫忌憚,笑之,“琰王龍姿鳳章,乃是諸皇子中最風彩的,有多少世家想把女兒嫁給他。等公主來京城見到,自會明了章某所言不虛。”
公主卻不滿地努嘴,“那他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呢?”
“公主誤會,琰王的妻妾可是諸皇子中最少的。”
章隅說完,目光卻往喻姝身上一瞥。
隻見她從始至終都是坐在篝火邊,暖光映著半邊臉頰,十分秀美。他早在過來時,就聽到喻姝說什麽“不是情郎,隻是丈夫”,心下便想,果真像魏召南這樣的紈絝,生得再好,也不會有小娘子放心嫁他。
章隅似乎想跟喻姝說話——自從被她救過一命,他一直沒找到機會堂堂正正,鄭重地致謝,隻是礙於身份,又老有魏召南盯著,他不敢唐突。
此刻魏召南難得不在,章隅終於找到時機,走兩步上前,又朝喻姝一禮。
他本想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,可瞧見她水靈杏眼時,一時給忘了。
章隅很小聲地說,“盛王妃不要忘記,回到汴京後,我家謝以黃金百兩。”
喻姝當然不會忘了,她點點頭,心裏卻笑章隅多慮。
這種送錢的事,向來隻有給錢的人忘記,哪還有收錢的人忘記收。
從漠北南下,這一路十分平坦。
有時候喻姝馬車坐得久了,魏召南還會帶她騎馬。
他握住韁繩,兩臂將她圈在懷中。車隊行在廣袤的草野上,晴風和麗。魏召南附在耳側同她說笑,不過隨口一問:“你這幾天常跟公主說話,都說些什麽?”
“她講他們的漠北,我講大周。偶爾她還問我琰王的事。”
“問你琰王的事?”
魏召南反笑道,“琰王的事你又能知曉多少?還不若來問我。”
他們同乘一匹馬,
喻姝稍稍側頭瞧他,耳朵正好貼到他胸膛,忽然聽著清晰的心跳聲。
她想,許是他策馬太過用力的緣故。
她的眼眸望著他,也笑道:“問你麽?妾便知曉殿下看公主美,想尋了緣由跟她說話,要去便去吧。”
明明是沒有醋意的玩笑話,倒偏偏被他聽出酸。他心裏難得歡喜,長長歎一聲氣,“好吧,既然夫人勸我,那我今晚便去了。”
喻姝剛想說去吧去吧,魏召南又把頭湊近她耳邊:“我也可以不去,除非......”
喻姝眼皮一捺,正要說你也不用“也可以”,他便十分得意自在地笑了,“除非你喚一聲哥哥讓我聽。”
哥哥本不是說不得的詞,可自從他夜裏攥著腰身要她喚時,她才覺得這不是什麽好詞。
現還是青天白日呢,他竟如此荒唐難言,喻姝扭過頭,斬釘截鐵道:“不要。”
他料定她是薄臉皮,此時定是怕羞。魏召南不知何時開始,總是喜歡瞧她羞怯的模樣。他忽然鬆開一邊手,捏了捏她的小臉,開懷大笑:“好,那晚上再聽夫人喚?”
換作從前,她已經半羞半怯的不吭聲了。
從前魏召南也這樣,她不知曉動心了多少回。
可是現在她明白,魏召南喜歡她,隻是有閑情時來的一句調笑。對她好,隻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。他可以喜歡她,可她一旦擺在權勢麵前,又什麽都不是了。
喻姝的手摸了摸他的胸口,忽然問:“殿下喜歡妾什麽呢?”
他們走的這一帶還是無垠草野。
風很輕、很淡,魏召南從未這樣放鬆地騎過馬。
他想了一會兒,竟是認真道:“夫人的相貌合我眼,性情好,溫柔淑良,也一心待我。”
喻姝聽了,更落實心中所想。
看看,原來我想的果真沒錯。他喜歡我,隻是因為我合襯他心意,是他的妻子。這世上有許多的女子都可作他的妻,甚至可以比我更溫良,他那不是喜歡,他隻是缺愛,缺個一心待他的人。
可我如今,已經不是一心待他了。
喻姝想著,眼角卻滑出一滴清淚,被她很快地擦掉。
很奇怪,明明她已經不在意他了,為何還會難受呢?是在難過她從前的情竇初開?還是難過他的遭遇?
車隊在草野上行走半晌,喻姝已經能望見一角城牆。她聽到弘泰在前頭,指著城與人笑說,“這是河中府,能看見人煙了!我們再走十日,便能到汴京!”
汴京......
人人聽著都雀躍,可喻姝並不見喜色。反而離汴京越近,她想起琰王看她的眼神,想起魏召南那雙抓住她,卻又能隨時鬆開的手,便有種流離失所之感。
她坐在馬背上,頭靠在他胸膛前,輕輕說道:“殿下,其實世家中柔慧的娘子很多,可對?”
他頷首,認同她所說,卻並不明白她要說什麽。
喻姝忽然舒了一口氣:“你看妾,這副身子凍壞了,早已是不育之身。若是讓官家聖人知曉,妾瞞了這麽天大的一件事,除了休妻,還會治妾一個欺君之罪。倘若殿下求子心切,但且看在妾侍奉這麽久的份上,瞞下此事,再以別的由頭休妻另娶吧。”
魏召南聽得卻不是很高興,眉頭一皺,隻道她還在愧疚無嗣的事,擔心自己休了她。
他一手牽著馬,一手卻摸她的肚子:“不就是一個孩子,有何大不了?放心,他們永遠都不會知曉此事。”
因為他們也活不了多久。
三百個隨從在路上,騎馬的、乘車的,半行半歇,就這麽走了一個月。
車隊抵達汴京的這一日,正巧趕上七月十五,中元節。
宮裏的中元向來都要出城饗墳。所謂饗墳,便是用酒食祭掃墳塋,這一日宮裏還會請道者來,焚錢山,為死在沙場的將士們祭祀亡魂。[1]
以前每年,都是官家親自出城,往西京的河南府去祭祀陵墓。可現在兩鬢花白,年歲越大,出行折騰一趟都要去了半條老命,便由琰王代勞。
從漠北回來的車隊行至汴京郊外,阡陌縱橫。
喻姝從車窗探出頭,正四處觀望,忽然看見前方也有車隊過來——那車隊氣勢極壯大,兩邊是盔甲粼粼的鐵騎,中間有一乘極華貴的馬車,鏤金蓮葉紋的四角車蓋,以及一麵旗幟揚立,大寫“琰”之一字。
她的眼皮一跳,琰王?
喻姝還沒打量清楚,便見一鐵騎脫出陣營,飛快而來,好不威風,揚著下巴問:“爾等是何人,還敢在前擋琰王的路?還不快速速退至兩旁,出來迎拜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