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 勝戰
且說多日前盧賽飛曾喬裝, 混進吉魯地界打探。最後雖負傷而歸,卻也把王庭摸了個二三。
魏召南從清水鎮離開後,便直接去了兵營。
主帳內。
盧賽飛同他道:“狄戎懂個屁道義!他們果真無談和之心。要我說, 他們就是看出官家無心作戰的念頭, 先假意談和, 等我們鬆懈。這幾年南蠻地的匪況嚴重,待官家宣我還朝,帶兵南下清剿山匪。他們吉魯養精蓄銳,再出兵, 到時反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。”
“將軍之意,是想乘勝追擊?”
“是也。身而為將, 就沒有怕打戰的。此戰如今不打, 日後更難打。如今戰事不是能不打就不打,而是必須要打。隻有打怕狄戎, 重挫吉魯, 才能警示北疆十五個部落。吉魯自立為漠北王,猖狂這麽多年, 早有部族看不慣他們。待到吉魯兵力大傷, 由得他們內訌,我朝也可安穩很長一段時日。”
魏召南沉吟道:“你的意思我明白,但我也同你說過,官家此回之意, 乃是不想生戰,爭取不費一兵一卒就談和。”
隻見盧賽飛輕輕勾了唇角, 似是冷笑:“不敢打, 怕輸,一味議和隻會讓狄戎小瞧我們。再說官家想二十萬歲幣就談下, 豈不是低看新可汗的胃口與實力?”
盧賽飛念起朝廷挾了他弟弟,還有他那戎馬為大周,卻被官家忌憚,暗算冤死的父親,心下更有怨懟。若不是盧家世代忠良,錚錚鐵骨,一心為中原黎民,他又何必想為那位四處征戰?
他知曉盛王的野心。
一個想登基,一個隻想替父平怨,快意恩仇,兩人早已不謀而合。
盧賽飛也不掩飾,眸光沉了沉:“官家不應也無法,將在外,軍令有所不受。他殺了我,又有誰替他平北狄南患。這戰我不是為他打,我是為大周西北的百姓打。”
二人說了一會兒話,忽聽帳外將士來報,道是手下們在襄城抓到五個可疑人,疑似狄戎細作,收在獄裏看押著。
盧賽飛臉色一變,忙傳親信進帳詢問,想了又想,便跟盛王辭別,帶一隊人馬往襄城去。
盧賽飛一走,魏召南也沒想再逗留。
現在是黃昏,月溶風淡,練兵聲夾著山風從遠方飄來,兵營有輪班巡邏的守衛。
他走出主帳尋喻姝,左望右望,見西側有營帳,前麵的空地晾了許多士兵皮甲。
喻姝在西邊,正同一女人說話。
那女人......他定睛看了看,隻見是寐娘,臉色頓時難看。
魏召南大步過去,寐娘忽然沒了聲,隻愣愣盯著他——
即便遠在西北,行居不便,她依舊是仔細梳妝過,一如以往嫵媚,眉眼妖嬈。身上著了最豔的妃色,紅唇穠麗。她似乎沒有半分顧慮,在這兵營裏美得像朵嬌花。
當初魏召南為掩人耳目,讓人送寐娘來時,隻稱是盧賽飛的遠房表妹,家道敗落,投靠來的。寐娘倒也配合扮演好,盧賽飛聽見這麽個嬌滴美人喚表哥,每每十分受用。
即便被送到盧賽飛身邊這麽多日,寐娘發覺,隻要一見到魏召南,她還是忘不掉。
他的容貌太好,是她所有見過男人中數一數二的。身形高大,她忘不掉他步履如風,眉眼含笑,朝她而來的模樣,也忘不掉他拉她在懷時,問她喜歡什麽首飾。
現在她看見魏召南,眼眶很快就紅了。
喻姝察覺出寐娘的心緒,心想:他二人很早前便是郎有情,妾有意。雖說魏召南為了權勢將人送給盧賽飛,可也不能說他心裏就沒有寐娘,畢竟他對盧賽飛的在意要甚過許多人,曾經也放棄過我。寐娘既想他辛苦,我不如成全她說會兒話。
魏召南一走近,伸手,剛想拉喻姝離開,她的手忽然就縮回去。
他臉色更難看了,生怕寐娘說了什麽不好的給她聽。喉結一動,正欲開口,寐娘忽而抬起梨花帶雨的臉:“殿下......奴有話向同殿下說,事關緊要......”
下意識的,他看向喻姝,卻見喻姝並無半分不高興,抑或是吃酸。甚至莞爾說“殿下聽聽吧”,說完倒是自己先走開。
魏召南無法,也想知曉是個什麽緊要,淡淡問寐娘:“何事,說罷。”
不遠處還有換班巡邏的守衛,寐娘紅著眼望他,低聲道:“奴還願做殿下的人......若殿下不嫌棄,奴願為殿下留心將軍的動靜。隻求殿下可憐奴,給奴一點疼惜。”
“不必了,盧賽飛的底子我不需要知曉。”
魏召南剛轉身要走,忽然駐足,又轉身了。這回乃是仔細地打量她,笑道:“其實寐娘,如今的日子也不錯。你這婀娜美色,還怕沒有人疼惜麽?”
“殿下!”
她豆大的眼淚倏地掉下來,“奴心慕殿下之深,殿下不會不知曉的......殿下曾經也待奴很好,寵愛奴,可為什麽從未碰過奴的身子,難道是嫌棄奴的瘦馬出身嗎?可殿下明明知曉,奴一直是完璧之身的......奴想不明白,殿下心裏可曾有過奴?”
魏召南一愣,仍就笑:“這很重要麽?你受命於張宜,來監視我,可我依舊讓你豐衣足食,穿金戴銀,這便就足夠了。你喜歡什麽,跟我求什麽,我何曾沒有給過?不談情愛,我對你如此,對其他人亦是如此,並沒有不公,明白麽?”
寐娘垂淚,再無話可說。
魏召南也想不到,有一日他說的話,會原般原樣傳入喻姝耳中。他原隻想讓寐娘不怨懟喻姝,才這麽多說一句,終是無料後事。
......
喻姝坐在草地上等了一會兒,等到魏召南回來。
她沒有想過,她的心會如此平靜,平靜到看士兵們喂馬吃糧草——四處流轉,打打殺殺的日子過久了,她也會想過平淡日子。隻是汴京時日注定風波,大權傾軋,還是回揚州好。
“夫人,回去了。”
魏召南從寐娘處回來,喻姝站起身,拍了拍衣上塵土。
她忽然指了指夕陽霞漫的穹蒼,問他:“其實大漠的日沉,要比汴京美上幾許,對吧?”
魏召南笑了起來,攬著她,半似玩笑:“夫人喜歡?那我們今夜便在大漠入睡?”
“......”
兩三言語,不過光陰裏一粒塵埃,終會湮於風中。
魏召南摻她一把,上馬。
馬蹄嗒嗒,黃塵飛揚。他從後替她攏了攏鬥篷,將人圈在懷中牽韁繩。
晚風獵獵,喻姝抬眼,但見大漠孤煙中一輪斜陽慘淡,暮靄昏昏。
......
五日之後,大周以狄戎犯我邊城,燒殺搶劫擾民為由,向吉魯開戰。
此戰打了三天,打得人心惶惶。戰報八百裏加急,傳到皇帝耳中之時,皇帝甚至還不知道盧賽飛要開戰,氣得發抖。
“誰給他的命令,讓他攻打!”
皇帝雷霆大怒,猛然站起,把戰報摔在地上。
大殿之中,諸王屏息凝神,無一人敢出言,皆皆跪拜於地。
鄯王匍匐跪著,偷偷一瞥皇帝的臉色。此等好時機,他試探地拱火道:“父皇息怒,聖體為上!要兒臣說,盧將軍行兵數年,又是清南寇,又是剿匪患,哪裏出過這樣差錯?會不會是五弟假傳聖旨?”
皇帝一聽,臉色更沉。鄯王瞧見,又道:“畢竟誰都知曉,這回五弟是作使臣出塞。既是使臣,帶去的便是父皇旨意......”
“混賬!”
二哥肅王見狀,卻冷笑道:“也未必。五弟有沒有膽子假傳聖旨不說,但盧將軍雖善戰,卻是個粗人,沒準談和沒談攏便一怒衝冠。而五弟未攔得住盧將軍,也是天大罪過。”
皇帝眯眼看地上四人,眉頭深擰,威嚴十分。
他又看向琰王:“老三,你以為如何?”
琰王緩緩抬頭,揣摩著皇帝神色——怒是顯而易見的,但到底為什麽而怒,那便不一定了。
二哥四弟都將罪名往魏召南身上推,父皇要是也如此認為,早便聽他們,還需問我?父皇向來不喜魏召南,也絕無可能為他不平,那麽隻有一點,他想定盧賽飛的罪。他怒肅、鄯二王欲勾結、攀交盧賽飛的念頭,把罪名從盧氏身上摘得幹幹淨淨。
琰王想罷,笑著搖了搖頭,卻看肅、鄯二王:“二哥四弟莫非認為盧賽飛全無過錯?依我來看,他私自出兵,藐視君上。父皇重用他,給他兵權,他卻視天恩如無物。此等罪,不知他還有沒有包藏禍心?”
果真如琰王所料,皇帝沉色頷首:“他是藐視君上,五十萬的兵馬在他手上,膽子也大了。”
等到諸王議事後離去,皇帝又單獨傳召了琰王。
此刻他坐在高台龍椅上,臉色的怒色已消許多,剩下的隻有疲倦。
這幾日他身子愈發不好,早到了半隻腳踏入棺材的年歲,兩鬢花白,更像一個老父親看琰王:“吾諸子之中,最看重的隻有你。”
彼時琰王靜靜跪在玉階下,一聲未出。
皇帝歎了口氣:“再上前來,現在你與吾非君臣,隻是父子,吾有事要交代你。”
琰王一磕頭,起身,走上玉階,跪在龍椅之側。
皇帝伸出手,這隻手寬大,已有褶皺。他撫著琰王的頭,沒了怒火後的聲音不似嚴肅,更顯蒼老。
“這帝位早已屬意與你,你也曉得,吾這些年所做的,都是為你鋪路。盧賽飛的父曾救過吾之命,又是一手輔吾登基為帝的。如今盧賽飛征戰西北,吾忌憚之。可為安撫民心、眾朝臣之心,卻不能下旨殺他。等日後你做上皇帝,必不要留盧賽飛性命,尋個錯處殺了他,即便沒有,也要捏造。不必親手而為,有的是人替你做這些事,譬如你五弟不正是合適的人?”
琰王沉眸,頷首。
皇帝又道:“盧家世代武將,在朝廷根基頗深,必要除去的,再提拔根基淺,好拿捏的屬將。否則盧家一旦有造反之心,我大周江山就岌岌可危。”
琰王想了想,卻為難道:“可父皇也說,盧家在朝中根基深。連您都不敢冒然除去,兒臣又如何可為?”
“吾不能除他,乃是因為如今大周與狄戎打戰,朝廷正在用人之際。等漠北平定,此事便可徐徐圖之了。吾不是替你把盧家小兒子弄進宮了嗎?你有他親眷在,便是極重的籌碼。他一人認罪,自戕,換全家削爵活命,他懂得選。”
琰王眼中一亮,頓時了然。皇帝抿了抿唇,欣慰全然。他又想起一事,吩咐道:“不過如今,吾也瞧出你二哥、四弟都是有野心的。若要坐穩皇位,你便須得盧賽飛相助。盧家向著你,腳跟才能站穩......”
天□□晚,大殿的光線一點點暗下。
正如皇帝的壽命,一點點消耗殆盡,眼見天黑。他揮了揮手,讓琰王走。閉目養神之際,眼中黑暗浮現的卻是貴妃飲下的那盞鴆酒。
他親手所製。
他這輩子,為坐穩地位,穩固江山做得太多。如今回頭思來,還是想念貴妃伴他左右的時日。她雖死了,不過無妨,他們的兒子很快也會登基了......
皇帝此般作想,卻是惻惻笑出聲。
......
此戰連打多日,終於在五月的尾巴,勝報傳來。
盧賽飛終是有些才能,畢竟盧家世代武將,他八歲便隨父叔進沙場,親眼看著刀光劍影,沙場算計,也過慣風沙夜宿,並非紙上談兵之輩。
這場勝戰,可謂一洗朝廷陰霾。將士雀躍,皇帝高興,接到戰報後連夜下詔封賞,聖旨更是一日八百地飛向北疆之地。
喻姝身在極北的都護府,知道的消息要比許多人都早都全。
聽聞兩軍交戰的時候,盧賽飛拿下了一個敵軍將領,叫赫達。
吉魯人多數人高馬大,這幾年養兵蓄銳,此戰並不好打。聽說赫達也算吉魯軍的大將,盧賽飛是要擒他威脅吉魯。
那吉魯王起初不依,頗有破罐破摔的意思。後來沒幾天遣使來談,要帶人回去。
至於什麽個由頭,隱約有人說是樁秘事。
吉魯王不依,但老可敦親自出麵,一定要救赫達。誰知那赫達怕死,幾日前便交托出軍中大事,有布防、糧倉位置等。
“你想知這是為何嗎?”
夜晚魏召南看著她用膳,悠悠地問。
他說,“一樁秘事而已。吉魯王庭也沒幾個人知道赫達是老可敦的兒子,新可汗同母異父之弟。那新可汗雖不敬父,卻極聽他母親的話。老可敦出麵,他不想救也得救。”[1]
喻姝正咬饢餅,險些被餅皮噎住......這麽說來,老可敦是背著汗王有了私情?
她問:“吉魯人都不知道的秘事,盧將軍又是如何知曉的?”
魏召南給她遞水,拍她的後背,笑道:“慢些。你以為那時盧賽飛喬裝進吉魯,什麽也不做麽?”
他一說,卻覺此話不妥,立馬又咽回肚子,不吭聲了,隻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。
是了,那日她生死一線,他不願她再想起。
他留神去瞧喻姝,見她臉色並無異端,而是靜靜飲水,還問他怎麽不說了。
魏召南終於懈一口氣。
其實,他夫人並不在意的對不對?心裏還是深愛他的。
......
今夜齊堰在都護府操辦慶功宴,美酒歌舞,金鼓喧闐。
鄰間房門前有守衛輪崗,門窗緊閉。
一個水紅半臂紗裙的女使打水進屋,悄悄望了眼床榻間的貌美女子。斜倚著,柔軟的手臂有氣無力支著床欄,一雙滿淚桃目直盯藤花紋的地案,悄愴幽邃......
那是她們吉魯尊貴的公主。
說是和親,與強奪又有何區別?
女使頓感淒寒惱怒,卻隻能在水裏反複揉搓帕子。水聲越來越大,直至公主也聽得抬起眼睛,嗓音仍有些哭腔,
“外麵的人欺負你了?”
“沒有啊。”
女使轉頭,用吉魯話問:“公主餓不餓,我去問問外頭那群人,能不能親手給公主煮些東西。他們的東西也吃不慣,這回出來王還讓我多帶了些香奶餅,怕您饞著......”
公主的眸光瞬間又低垂,白細玉指摳著床欄上雕刻的凹紋。
那是什麽圖案?青鳥麽?它展翅是不是也要飛出吉魯?
她恨啊,她怎能不恨。她是吉魯王的同母胞妹,王庭的公主。她的駙馬該是吉魯的勇士。
她恨外頭強買強賣的中原人,她恨中原皇帝。也該恨哥哥,用她換了赫達,可是不能......
*
另一頭喻姝剛得知,午後有吉魯的使臣帶來和親公主,換了俘虜回去。吉魯這回沒討多少好,後方遭大周火攻,糧草被劫了大半。大周人人都誇盧將軍運籌帷幄。
二十萬歲幣是談不成了,不僅談不成,還倒賠了公主。
至於和親,也不是嫁到大周做皇子正妃。皇帝的意思,是要做琰王的側妃。
今夜齊都護在錦春堂擺宴,竹管弦樂摻著男人們粗獷的笑聲,大門敞開,熏天酒氣。
殿正中有歌伎,滿座賓客皆為北疆地的大小官,將領軍士,因此魏召南讓她先在房中。
夜色如水,喻姝去院裏將花幹掃進籮筐,抱著進屋。這香花槐長在北方,中原腹地不常見,但幽香彌彌,她便摘了些晾曬做香囊。
夜裏魏召南歸來,身上沾了濃醇酒氣。
他立在床頭,見她躺在裏側,已褪了衫子側睡,柔軟的腰肢隱約勾人。
那床邊桌案上有一枚香囊,魏召南湊近一嗅,是香花槐的幽幽清香。
是我夫人做了送我的。
他料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