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祭拜
魏召南見她不說話, 隻垂眸在沉思。
她剛死裏逃生,他怕她又多想兩人之間的事,有意扯開她的心緒, 索性站起身笑問:“餓了否?想吃什麽, 我去傳膳。”
喻姝忽然拉住他的衣袖, “十七是不是受盡苦刑也不肯招?那幕後之人手中必有能操控他的東西。宦人大多是家境貧困的,妾跟十七閑聊時,曾聽他說家中有父母,還有一雙弟妹。聽他之意, 進宮是為了讓他們吃飽穿暖。他不肯招,許是家人被挾持了。宮女太監每人都有名錄案卷, 殿下讓人一查就知。”
之前在王府, 十七對她多番照拂。雖不知真情還是假意,但心想他不是罪大惡極。殺也就罷了, 何必死前再受折磨。
喻姝試探地問道:“殿下可是要殺他?能否留他一具全屍呢?”
魏召南默了一下。
想起十七的背叛, 又或許十年前十七被送來德陽殿時,便早有預謀。他心頭恨極了, 可看見喻姝相求, 又動搖地想應下。
最終他還是狠心咬牙。
魏召南把她摟進懷中,手指撫著她的臉:“我怕別人也有背叛我的那一日。我不殘忍殺他,以儆效尤,便難以鎮下。夫人可明白嗎?”
喻姝雖然明白, 仍有稍許失落。
魏召南隻想結束這些令她不高興的事。他忽然將人從懷裏拉出,兩手握她的肩膀, 眉眼含笑:“你此趟來西北帶的衣裳不多, 等下吃完早膳,我帶你去鎮上買些如何?”
說罷, 也不等喻姝回應,他快步出門傳人擺膳。
西北的邊陲除缺城池,也坐落諸多小鎮,零星分布,其中數清水鎮最大。
大漠常年幹旱少雨,故取名清水,大有向天神祝禱乞雨之意。
五月中旬的清晨,晴朗氣爽。
魏召南雖說帶她出來買衣裳,但喻姝並不確定,他是否就這一個意圖——畢竟這趟出門,隻有他們二人,連個隨從都沒帶。
她記得上一回魏召南這樣出行,還是私下去見盧賽飛的時候。皇帝此回遣了章隅出使,大有監視他之意,他總歸還是不想讓章隅知曉得太清楚。
今日鎮上似是有祭典,才大清早,滿街便有許多挎籃趕廟的婦人。那草籃裏有粗糧餅、鮮花,以及封好的信紙。
魏召南一路牽著馬韁繩,先從成衣居買了兩套衣裙出來後。又怕喻姝被湍急的人流吞沒,緊握著她的手腕。
來之前他早有知曉,每年五月十四,都有水神祭。他向來對這些祭典看不上眼,正欲買完成衣,去二十裏開外的兵營一趟——可見她頻頻好奇回頭,不由改了主意,暫擱計劃。
魏召南先去攤上買粗糧餅和鮮花,又遞箋紙和筆給她。喻姝一愣,但見他揚眉帶笑:“紙上寫心想,我也帶夫人祭拜水神,湊個熱鬧。”
喻姝見他如此興致盎然,心下奇怪...他不是愛看熱鬧之人,怎麽會特意來水神祭呢。難道與什麽人約好在廟中相會?
魏召南見她遲疑,索性提筆替她寫了。
他在街角找一塊青石蹲下,握筆喃道:“寫什麽好?我夫人的心想,必是有我的。”
喻姝低頭之間,他就寫好撂筆了。隻見那茶黃箋紙上的字蕭散挺勁——卜他年瓜瓞綿綿,爾昌爾熾。
原來他還顧念著子嗣的事。
魏召南將信箋封好,塞給她,拉她的手跟著趕集的男女老少們走。
“一會兒你進廟裏掛簽時,就把這張紙掛上。”
“殿下不是不信這些嗎?”
魏召南瞥她一眼,“是不信啊。可我夫人也給了我向神仙求來的平安符,她說,靈不靈不知曉,隻為求一個心安。”
街上遊人熱鬧,有挑扁擔吆喝的人,有結伴說笑的婦人,有小販的叫賣......她用不大的聲音輕輕問:“那你心安嗎?”其實也是下意識問她自己。
但魏召南還是聽見了。
他回頭看她,甚至帶笑:“安啊。怎麽不安?我們一定會有孩子的,就算沒有,我也給你弄一個來。”
弄一個來......?
喻姝覺得他還是像以往一樣跟她說笑。
他說笑,她也附笑。微風輕輕拂過她的鬢發,撓得臉癢癢。
她抬眸望他,見他拉著手,走得正自在。原來他們也該這樣平淡走完半輩子......喻姝抿唇,微微吸了一口氣...也罷,早些看明白也未嚐不是件好事,總不能自欺欺人一輩子。
魏召南拉她走在熙攘的人流中,這裏雖是邊陲小鎮,倒也沒有他想象中的荒涼。屋舍樓台大多平矮,雖不是中原地的琉璃瓦,但青瓦也別有一番煙火味。
他會時不時瞥她,生怕自己沒抓牢,讓她走丟了。這樣一隻小小軟軟的手抓在掌中,即便他早與她做慣了夫妻,胸膛下的心還是會砰砰跳。
滿街都是人,布衣平民,男女老少,偶爾也見帶了小廝的富家子,嘈雜之聲四方入耳,魏召南原是圖清靜的人,此刻卻不覺得煩。
淡淡想,或許換一輩子重新來過也尚可,不求生在鍾鳴鼎食,隻求平坦,譬如這樣的邊遠小鎮,與她做對尋常夫婦。
可是又想,倘若真換一世,在西北,或許一輩子也碰不見她。他是更想要順遂的一世,還是更想要她?
魏召南幾乎做不出抉擇。
很奇怪,明明在盧賽飛與她直接能決斷,偏偏這樣的疑問卻選不出。果真是心頭的怨念太久,恥辱刻骨,恨太深...他恨到,甚至不能親手了結那些人,都會死不瞑目。
二人從水神廟出來時,天上的日頭圓滾滾,正是接近晌午。
喻姝有些餓,指了街角一家賣餛飩的攤子。
魏召南遲疑了下,他從未在大庭廣眾的地方用過膳。本來想要帶她尋家酒樓,可她嗅到餛飩湯飄來的蔥香,腿一酸,連步子都邁不動。於是,他隻好硬頭皮,在來來往往的路人旁吃著餛飩。
“你從前都在大庭廣眾的地方吃嗎?”
喻姝見他舀的勉強,隻覺好笑:“這怎麽能叫大庭廣眾,殿下隻好好吃著,無人會回頭瞧。”
她喝一口湯,又道:“我知曉世族的女子是不準這樣出來,隻是以前在揚州,規矩少沒人管,四處撒野。要是有一日......”
她剛想說——要是有一日殿下隨我下揚州看看,我必帶殿下一領揚州風土......
可是話到嘴邊,便被她咽進喉嚨。喻姝想,不會有這一日的,他要一步步往上爬,要回去也是她自己回去。
魏召南見她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,急著催她:“要是有一日怎麽?”
喻姝又笑說,“也沒什麽,要是有一日殿下發覺妾就是不守規矩之人,也是有源可追的。”
“怎麽不守規矩了?”他不滿瞪她一眼,哼笑說:“我夫人可是賢良大度,最得體之人。”
二人吃完,魏召南去解馬繩之時,喻姝正放眼四望——這鎮子說大不大,又是這麽偏遠之地,街上竟會有一家鹽行。
如今白鹽都歸官府所管,有鹽引才能運銷。在中原富庶地方的集市,鹽行也就一家......清水鎮的鹽行,莫非假借官府之名私營的?
魏召南牽馬過來,順著喻姝的目光,正看見鹽行,目光突然一凝。
近幾年私鹽泛濫,即便官家抓得緊,情勢也沒多大好轉。他想起官家要他回京後,著手呂家販鹽案。如今眼前就碰到了一家古怪的......魏召南沉思半晌,對她笑道:“夫人在外稍後片刻,我進去看看。”
喻姝牽著他的馬,在門口等待。
不過須臾,他又從鹽行出來了,手中還提著一包鹽。他什麽話也沒說,隻綁了鹽包在馬上,等二人走出清水鎮,喻姝忽而聽到他問:“夫人可知揚州的鹽價是多少?”
喻姝想了想,道:“每年都不一樣,但鹽價貴,左右都是每斤一兩。”
“中原各地鹽價都相差無幾,你猜這裏多少?”魏召南腳步一頓,“三斤一兩,如此低,簡直難以置信。”
出了清水鎮,遍野的黃土荒原,被日頭炙得火熱。
遠山穹宇,沙丘起伏,此等漠北風光,是兩人十幾年都不曾見過的。地廣又蒼涼,隻有他二人和馬,一點小小的影子。
魏召南提她上鞍,他再翻身上馬背,衣袂輕輕擦過她的臉頰。他坐在身後,握緊韁繩,將她圈在了兩臂之內。
“那家鹽行裏會不會是私鹽販子?”
這種殺頭的罪,她問得略為謹慎。
“並不是,我看過他們的鹽引,是真的,想來這一帶的官府也是知曉此事。”
真鹽摻一點,假鹽摻大半,自然能賣得更便宜。且江浙一帶的鹽沼雖多,但管轄嚴格,私鹽也不敢在那賣,隻能運來西北這樣無江無海,不建鹽沼的地方,藏匿於此。
難怪呂家向來不把他放在眼中,這回卻急著要在西北殺他......難怪皇帝派人暗中探查,卻怎麽也抓不到呂家藏私鹽的罪證,原來西北才是窩贓之地。
這種販鹽牟暴利的滅門罪,九族都不夠砍。
汴京要變天了。
魏召南冷笑想,呂家何等風光,可惜很快就要敗了。讓鄯王親眼看見族人一個個慘死,不知是何種滋味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