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 坦白
那夜魏召南要入王庭談和, 做吉魯的客上賓。喻姝怕那是一場鴻門宴,心頭擔憂又茫然,便說出這樣一番話。
那時候, 喻姝真真切切地想, 倘若他們能平安回京, 除了解決喻潘的事,這一生她沒別的企盼,隻想留在汴京和他過日子。不管將來如何,她隻求眼下。
可是她現在知曉, 將來若遇兩難,他會選擇放棄她...那麽還能不能隻把一輩子留在他身邊?
喻姝很怕, 她會再一次被放棄。
她垂眸咬唇, 卻沒有正麵回答他,
“是要回汴京的。回了汴京後, 殿下不若抬幾個美人做妾, 日後也好繁衍子嗣?”
魏召南聽這話卻不是很歡喜,靜靜看她:“你想要我納妾麽?咱們要過日子, 女人多了, 免不了要吵著你。我本還想,回京以後就把王府的美人們全遣散,再人人各封五百兩,足夠她們立身安命。這樣不好麽?”
他竟然想把她們都遣散了。
喻姝聽得詫異, 卻又一想,芳菲堂的那些美人, 從前也沒見他留宿過, 可見是不喜歡的。現在寐娘又走了,他留著她們也無處可用。
“不是妾想不想殿下納妾, 而是該納的。”
她隻當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正房,有夫妻之情,相敬之誼。
從前魏召南總盼她有個孩子,可那時她對他動心,怕他因不孕而另寵幸別人,此事便一直糾結,到底不曾說出來。
但不知怎麽,今日她就能狠得了心。
不知是發覺自己瞞著掖著不好,紙包不住火;還是故意要他難受,要他更堅決地放棄她。
喻姝把手從他掌心裏抽出,輕輕道:“殿下讓妾喝過那麽多碗神藥,卻一直不見喜,不是藥不靈,而且妾身子不行。妾七歲那年冬日曾經掉進過河裏,凍壞了小腹,看過無數的大夫,都說這輩子生不了孩子。所以殿下還是該納妾的。”
他的臉色倏然大變,本就疲憊,現在瞧上去更是慘白。
“胡說!” 他喃喃道,“那群庸醫能看出什麽?沒準你如今早養好了身子。汴京有的是好大夫,我再給你找便是。”
喻姝笑他不信。
不過她也懶得追問真懷不上怎麽辦,好像已經不期待他會如何做,好像又回到了之前——納妾無妨,她隻要不受折辱,給夠正房的尊榮足矣。
喻姝覺得累了。
她想,他忙碌了這些時日,應該也累了罷?
她正欲下榻滅燈,魏召南忽然握住她的胳膊,很不確定地問:“你還待我如從前嗎?”
喻姝又笑他多想。
“妾說過了,殿下是該救盧大將軍。”她輕輕舒氣,“世家那麽多男子三妻四妾,殿下待妾已經很好了。妾若真要怪,早不跟殿下說話了。”
這話說得他清醒。
其實他自己心裏何嚐不清楚?倘若再選一次,他還是會救盧賽飛。他想要權力勝過女人。
可他又是極貪婪自私的人,如今她活著,他依然想要她。
那是灰暗裏所見不多的溫暖,他拚命地想抓住。
魏召南由她滅了燈,四周頓時黯淡。他靠背,頭枕著床欄,深深吸了一口氣,卻始終心緒難平。
他躺入被褥,把她圈在懷中。剛闔眼沒多久,便聽見弘泰在屋外高呼:“殿下!我們的人抓到十七了!”
魏召南眸色一沉,起身之際摸了摸懷中人的臉,低聲道:“他險些要了你的命,我必不讓他痛快死去。”
喻姝卻隻是暗歎:十七想殺我,可你不想救我,與殺我又有何區別呢。
她想問他給十七怎麽個死法,卻沒問出口。她突然想起他是該恨的,一個在他十歲時就跟了他,埋在身邊長達十年的暗棋,他想必恨之入骨。
......
十七被捆了,關在柴房裏。
當魏召南的府兵從吉魯回來,弘泰帶人連夜追至疏勒河,才抓到了趕路南下的十七。
這些年,十七跟在他身邊再正常不過。甚至為了最後一擊,前麵真把自己當作他的人,從不與外通傳,露出過馬腳。
十七與魏召南年歲相仿,當年被指來德陽殿伺候時,也不過十歲的孩童。他甚至比魏召南要瘦弱許多,瘦得皮包骨。
如今十七被關在這間雜亂陰暗的柴房裏,雙目盯著那立在他身前的高大男人。魏召南好像再平靜不過,靜得沒有怒火,但他知曉,魏召南一定恨極了他。
“你什麽時候背叛我的?”
十七硬咬牙關,咬得滿腔腥味。方才弘泰打在他身上的十幾遍疼得他渾身哆嗦,本就幹瘦的身子抽得皮開肉綻,深可見骨。
十七知曉自己大抵活不過今日,便把身子緩慢靠在石壁上,眼皮半垂,手腳鬆弛,猶如活死人,有氣無力道:“求殿下念在奴才伺候多年,留一具全屍。”
伺候多年還是暗算多年?
魏召南未曾應允,眯眼盯著地上一根根極細的長針。
曾經那長針用在他皮|肉上刺青,折磨他神魂難安。如今他卻覺得這手段甚好,刺入血骨,讓人疼得欲死,卻死不掉,用來對付叛徒正正好。
他是可憐的惡人,自己受過苦難,也想所有人都走一遭。
柴房的屋門一閉,撕心裂肺的慘叫不絕於耳。
魏召南閑步出來時,抬頭正望見一輪慘淡枯黃的月。他淡淡想,若世上真有神佛,他也是要打入十八層烈獄的。
他從小經受過的折辱,那些痛楚一遍遍打折他的筋骨,卻很少有人可憐他、同情他,他們都覺得他是孽生子,該受這些。既然世道如此,他也不妨做個惡人,淪為跟他們一樣的人,是不是就能反踩在別人身上?
魏召南兩日沒闔過眼,回到寢屋,隻覺神思疲倦。
他見她在床榻裏側睡得正熟,背對著,整個身子蜷成一團。他剛躺下,卻忍不住掰過她的身,抱在懷中。方才心中還是惡念四起,此刻竟平了不少,反而胸口在酸楚。
他還是擁有她的。
暖帳內光線昏暗,他凝睇,一遍遍,摩挲她的臉頰。他忽然想起一件物什,伸手探進領口,摸出一塊平安符。
那符貼著他的胸口,取出時還是溫熱的。他的大掌又輕輕探進薄短小衣,把平安符貼在她的胸口上。
懷裏的人嚶嚀了聲。魏召南以為她要醒,怕她掙開,手臂反而加重力道,把人摟得更緊。所幸她不曾醒來,睡得香熟,輕輕淺淺的呼吸落在他脖頸上。
魏召南習慣性去摸她柔軟的小腹。摸到時,手掌卻一燙,猛然想起她說過的話。
他們真的不會有孩子嗎?
他想要一個孩子,是他倆孕育出來的,有她的血脈。倘若沒有孩子,他和她之間的牽連便少了一樁。若是以後她想走,她就能輕易地割斷他了。
......
安西都護府仿若龐然大物,赫赫然臥於大漠邊緣。
往西是襄城,往南,大周最北的樊城。
襄城於數日前,被盧將軍的兵馬重新攻回。因城池被吉魯人占領了個把月,傷死不少,如今城中百廢待興,齊都護一早攜長史、司馬等人往襄城巡查。
清早朦朧的光透進紗帳內,喻姝剛睡醒,便聽見外間有人說話。這聲音,似是魏召南與弘泰。
弘泰說,十七骨頭硬,還不肯招。
“會不會是皇後的人?”
弘泰忽而道:“那太監被派來德陽殿時,殿下隻有十歲。宮婢和太監的名錄冊都要皇後親自過眼,她也最容易安插人手。”
皇後是有在他身側安插眼線,他也清楚代管王府的陶氏是皇後的人,但十七不會是。
魏召南:“幕後之人想要章隅的性命,章隅可是章家的眼珠子,皇後的親外甥,不會是她。”
他眼下想到一個人——鄯王的生母呂昭容。
在他出塞之前,皇帝曾說,等他這次回來,便將呂家販私鹽的案子交由他查。
這等抄家的死罪,一旦讓呂氏得知,必想先滅口,左右官家手裏也沒有實證。
先殺了他。若殺不了他,再把章隅的死嫁禍他身,引得皇後與章家恨他,這確乃呂昭容會做的事。
皇帝和她,一個想利用他,一個想殺了他。
魏召南垂眼盯著指間的茶盞,
那便來看看,是他先死,還是呂家先抄?
“你繼續審著十七,若還是套不出話,也不必再費功夫,我為他擇個死法。怎麽死好呢......”
他才說話,眼皮一掀,便見喻姝從裏間出來,不由收住了話術,隻讓弘泰先回去。
她梳洗好了,整個人的氣色瞧上去比昨晚好不少。
“藥可擦了?”魏召南也舒坦,見她搖頭,拉著她的手回裏間擦藥。
喻姝坐榻上,低頭見他蹲下身,撩開一層又一層裙擺,將褐黃的藥擦在她小腿的傷口上。
她總覺得魏召南是想抹去大火的事,現在才越發對她好。可她不知曉為何,心裏卻好難過。他想一物換一物,想用事後的補償來換她的心。
她心下想:其實對他而言,我也隻是他的夫人罷?他受的苦太多,換作任何一個知冷熱的小娘子作他夫人,他也會對人家這麽好。他不是缺我,他隻是缺一個對他好,合襯他心意的夫人。沒有我,也可以是旁人,隻是我恰巧碰著他了。因為不是特別,才會被他放棄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