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見她
她腦子倏地空空一片, 在地上癱軟了許久。
可偏還想寬慰自己,萬一是弘泰沒追上他呢?萬一是他回來,沒找到他們避雨的山洞呢?
直到弘泰帶了隨從找來。
因為章隅身上刀口甚多, 雖暫無性命之憂, 但傷的已經無法起身行路。喻姝便先讓人抬章隅上馬車。
路上, 她忽而探窗問弘泰:“昨夜我給你指的路可是不對?你有追上殿下麽?”
此刻她的心全然提起——她多麽希望,弘泰能搖頭。
可是弘泰沒有,他是個粗心眼的,自然想不到感情上的事。
他甚至爽快笑道:“還是夫人英明, 小的出營沒半個時辰就追上殿下,就是殿下讓小的來救夫人。好在夫人性命無恙!否則小的萬死難辭其咎。”
性命無恙麽?
她扯了扯唇角, 隻苦笑一句“我這是命大”, 便將頭緩緩靠進車輿。
她的命和盧賽飛的命,他還是選了盧賽飛。
喻姝不怪他, 亦沒有半分怨念, 隻是覺得很難過。
萬一......萬一她就死在大火中呢?又或是別人的刀下?他不會沒有想過,可他還是做出了選擇。
她摸了摸胸口, 突然覺得此處難受至極。
不是前番幾次跳得難受, 這回是被抑動的疼。
她感覺這顆心平平躺著,就快奄奄一息了。她想救活它,但她不知道如何做。
忽然,章隅雙目睜開一條縫, 在她身旁急促咳嗽。一咳,又牽起身上的傷, 疼得他直嘶。
喻姝忙摸向荷包, 倒了兩粒能止咳的藥丸塞給他。他朝她蒼白地笑了笑:“多謝,我無礙的, 刀傷加風寒,真能折磨人......"
喻姝隻是搖頭,車輿內又是一片悄然無聲。
她心口發酸,雙眸隻愣愣凝著荷包——這裏頭原有一枚平安符,昨夜被她緊張、擔憂地塞魏召南懷裏。他也許不會知曉,那一刻她多祈盼他平安順遂。倘若她懂功夫,她真的會選擇陪他一起走。
喻姝半凝著眼眸,已然濕潤成片。可她不想掉珠子,尤還是在外人跟前。
她緊緊合著眼,隻覺腦袋昏沉疼痛,在馬車顛簸中,就這樣半夢半醒又睡了一覺。
這一覺再沒有夢,是一片空寂曠古的黑暗。她不知在黑暗裏走了多久,又好像不願醒來,心想這趟西北或許隻是她做的一場很長的夢,或許她還在汴京城裏。或許是三四月,滿城的春色......
等到她再次有意識,惺惺忪忪地睜開眼事,四周已經暗得看不清。她撐著胳膊起來,覺得累極了,就好似許久沒進食一樣。
不過她躺的卻不是營帳裏低矮的墊絮,而是木頭床榻。屋內焚燒的暖香讓喻姝稍稍一怔......原來還是在汴京麽?我是做了個很長的夢麽?
喻姝急著下榻,像是要求證什麽似的,不料雙腿無力,倒是跌在地上。外頭的侍女聽到動靜,忙推門進屋,摻了她一把,扶她坐榻上。
侍女又點了燈,屋內逐漸亮堂了。
喻姝眨了眨眼睛,大吃一驚。她不再住營帳裏,而是一間屋子,古樸雅致,可眼前的侍女卻極為麵生。
她不禁問道:“你是王府新來的嗎?我從前怎麽沒見過。”
那侍女卻笑了笑,“夫人,這裏是安西都護府,您睡了一天一夜。盛王殿下正與齊都護議事呢。殿下吩咐奴婢看著點動靜,奴婢這就去通傳!”
都護府?
喻姝想起,大周自開國,便延續了舊朝之製,在西北設立安西都護府,置都護、副都護、長史、司馬等職,掌管邊塞。
原來不是夢,他們還是在西北。
見小侍女要出門叫人,她不知為何,卻下意識地拉住。
一時之間竟是無話,喻姝想了半晌,才道:“不急不急,殿下正是議要緊事,等他議完了再來。”
“那奴婢弄些吃的來。”
屋裏又沒有人了,一片寂靜。
裏間有盆輿和濕布,不過水是冷的。喻姝拖著步子走到架台,用冷水淨了把臉,登時清醒許多。
喻姝輕輕歎了口氣,又或許,她能活著已是最大的幸事,是不是?
沒一會兒,侍女便將晚膳送了來。
喻姝吃過一碗小粥後,又覺得腦子昏昏沉沉。可明明她才剛醒,這會子竟又想睡了。
她回到裏間,滅了兩盞燭火,隻留床邊微淡的一盞。
她坐上床,掀開被褥剛要躺下,便聽到屋門被推開,有人匆匆進來了。
那人衣袍沾著灰,像是風塵仆仆歸來。素來精神煥發的臉,如今卻有些疲態,眼瞼有淡淡的青痕。
她還沒反應過來,那人已經坐到床榻邊,將她摟進了懷裏。
——那晚夜色蒼茫,弘泰從後頭草原追來時,魏召南正欲過約塞河。他做了一個這輩子最難的抉擇,一頭是身中埋伏,有性命之危的盧賽飛,一頭是手無縛雞之力,等他回頭的喻姝。
他往前跨一步,滿眼卻是她身陷火光,絕望地等他;可他往後退一步,卻是累累白骨,撫養他的常姑姑被暴|虐致死,鄯王在他身上砸下的每一鞭,和他無比渴望的高權。
這二十年,他活得太痛苦了,痛苦到支撐他活下去的隻有恨意,他太想要權勢了,能夠操縱一切的權力。
他最終邁上了救盧賽飛的路。
可是他拚死救完盧賽飛,就想起了她。
他從來沒有一刻這麽怕,當年鄯王把入骨的長針刺進他血肉時,他都沒這樣怕過。他怕弘泰救不了她,讓她葬身火海。
他又拚了命往回趕。他總覺得自己好像來不及了,可他又盼著上天能夠眷顧一回,讓她活著,隻當補償他的二十年。
他一天一夜沒闔過眼,終於趕回了草原。當看見她在馬車裏昏睡時,魏召南又驚又險。他忙翻看她身上的傷,胳膊上有刀傷,腿上也有幾處,血淋淋的,看得他心頭酸楚。
他們的營帳被燒,連他的親兵也重傷了好幾個。
此地待不住,他們一行人便向東行,往邊陲城郊的安西都護府而去。
一整天了,她還是沒醒來。
他不知道夫人為何醒不來,急得如熱鍋蟲蟻。明明都護府的大夫瞧過,說無礙,他又進城裏找了數十個來,非要再瞧。
現在他終於看見她醒來了。
魏召南緊緊摟她在懷,也不管她是不是在怪他,顫聲問:“身上的傷還疼不疼?”
喻姝垂了垂眼眸。
若換作以前,她肯定會搖頭說不疼的。可是這一回她卻點了頭,小小聲說,“疼。”
“是哪裏疼?”
他發覺胸膛的衣襟沾了淚,微微透濕。他怔了好一會兒,伸手卻遲疑了下,終是輕輕撫她的背。
喻姝不知道是手臂更疼一些,還是腿更疼一些,她擦了擦眼角的水花,目光始終落在他胸膛前,一直不吭聲。
那裏是不是也在跳?
她想,她是不怪他的,也不會怨他。
無論他怎麽選,她都會明白。
可是,她卻不能做到跟從前一樣,滿心滿眼都是他了。因為他的心裏就不是她在占滿,他還有自己追逐的,甚至他已經做好了抉擇。
念罷,喻姝輕輕歎了一口氣,沒有掙紮,仍由他摟在懷裏。她出聲問:“盧將軍救回來了嗎?”
救回來了。
他張了張口,這句話卻哽在喉嚨。他已經準備好聽她的哭,受她的埋怨,他甚至還能慶幸地想,無妨、別怕,反正她都已經嫁給他了,她不會走的。
可是沒有。
在魏召南抱著她,等待發落之際,她卻什麽也沒做。
她再次仰起臉問,“殿下可不要說沒救回來,費了這麽大的勁還不救回來,妾身也要難過的。盧將軍乃是為了大周征戰,英勇無畏,妾都明白。”
他聽她的話,一愣:“你......”
喻姝知曉他心中早已做了取舍,她也並非刁蠻、無理取鬧之輩,自是做不到質問他為何拋下她。與其鬧得兩廂尷尬,惹他惱怒,倒不如她識趣些,還能博他欣賞。
“所幸妾還活著,不是嗎?”
她從他懷中出來,看著他,甚至牽動嘴角笑了笑:“妾不會怪殿下的。真的。”
魏召南已然心痛到無話可說。
她越乖,越柔,把自己放得越低,他的心也就越痛。他幾乎痛苦不堪地摟著她,一手抬起她的下頜,深深吻了上去。
喻姝眼角的淚痕早已幹了,如今她也不動,隻是無意識由著他親近,與他唇舌相依。這一回他格外輕柔,輕柔的好像沒有欲,隻是想以這種方式跟她說話,想擁她,想貼近她。
她緩緩閉上了眼眸,十指緊緊攥著他肩上的衣衫。
她總要靠著他再走一段路,不是麽?
喻姝不知道曾經多少回這樣想,還是相敬如賓吧。
相敬如賓就很好,她已經動過一回情了。倘若要三番兩次被他放棄選擇,到頭來難受的還是她自己啊。既然如此,她為何不把她的命握在自己手上?
畢竟她的命不是他救回來的,也不是弘泰救回來的,而是她自己救的。
室內單燭暗淡,似要扯出人的私欲。
一吻畢後,魏召南輕輕將她拉出懷裏,盯著她的臉。她的眸光在平靜無奇,唇瓣卻是嫣紅的,他的指腹從上摸過,心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。
她真的沒有半分怨他麽?
魏召南直直盯著她的臉,非要看出個結果。
他又想,像他夫人這等心胸寬廣之人,如此愛他,連那群美人都能容下,或許真的不怨他。
他仍記得她說過的話,一直在心頭記掛著,如今卻怕她的話化塵遠去。
終於,他放心不下,還是拉著她的手,盯著她低低問道:“夫人還記不記得說過的,若我從王庭歸來,我們回汴京,好好過日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