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選擇
魏召南似乎並不想讓別人知曉, 他把寐娘送給盧賽飛。
——因為寐娘登上馬車之時,他對旁人是這樣說:“這美姬我帶來,圖苦行路上解個悶。未料她吃不得苦, 又得讓我送回京城。”
這話便是專門說給章隅聽的。
因為跟他來漠北的這些人裏, 隻有章隅是外家, 皇後的嫡親外甥。
章隅自小便得官家恩寵,能進宮做皇子們的伴讀。而他又是世家子,沒少聽外頭風聲。
得知魏召南要把寐娘再送回汴京時,他不屑哼了聲。
雖不明說, 心卻暗念:這盛王果真隻貪口腹之欲,連去西北都得帶女人上路, 像什麽話, 半點比不上琰王表兄。難怪,宮裏幾個皇子都瞧不起他。
章隅想著, 目光卻往喻姝身上瞥了眼。
隻見她走兩步, 在營口目送馬車的離開。夜風拂起她肩上的烏絲,吹得珠玉相撞。
他想, 喻家好歹是書香門第, 世家中不乏才德兼備之人,偏偏要嫁給這樣一個紈絝,除了有個王爺的名頭,什麽也不是。
章隅冷眼看片刻, 轉身回營帳。
......
五月初五,是魏召南一行人安營紮寨的第五日。
且說一個月前, 當時戍守邊疆的將守還是何儼昌。
此人雖為沙場老將, 可太多時候過於保守,不敢冒攻。
吉魯今年新上位的可汗並非良善之輩, 乃是踩著手足兄弟的屍骨稱王稱霸,又因謀略過人,發兵兩日便拿下了大周邊陲的襄城。
可慶盧家世代武將,盧賽飛到底有本事在身。
大軍抵達西北的第三日,便舉兵進攻,重拿回襄城,連追擊敵寇五十裏。
初五這日的夜裏,一盧氏的親信騎馬而來,手持密報,懷中揣著玉玦信物。
密報上言:吉魯已生談和之意,望盛王殿下明早相會於軍營,與吾細談後日赴王庭事宜。
魏召南看完密報,速速燒掉。
他走回墊絮鋪就的矮榻邊,彼時喻姝正彎腰,往銅爐中調香。
他靜默須臾,說:“我會把弘泰留給你,他心思雖粗些,比不得家宅侍婢,但甚通武藝,又是我所信任之人。”
喻姝手頭一停,回眸望他:“殿下要去哪兒?”
“王庭。”
他甚至笑了一笑:“吉魯要談和,此番官家要我做使臣出塞,必要當一回客上賓,但去幾日暫且不知。”
豈止不知,要他孤身入王庭,連有沒有命回都是一回事。
但喻姝知道,皇帝要的使臣,既須彰顯天家威嚴,又要防被吉魯扣押而威脅大周命脈,所以才遣出他最不在意的兒子。
這一趟談和,魏召南避不開的。
她隻能企盼吉魯是真想談和來的。
喻姝倏地起身,從褥頭翻來一隻秋香色荷包。
她遞給魏召南:“這裏頭有枚平安符,小時候舅母替我從廟裏求的。殿下帶著吧,靈不靈不知曉,隻為求一個心安。”
說罷,她又低聲:“妾希望殿下順遂。”
“必然是靈的。”
魏召南淡笑把人攬進懷中,“我夫人平平安安十幾年,怎會不靈?既然為求一個心安,我便帶上。夫人勿怕,我定會回來。”
魏召南說完,手摸上懷裏人的臉,卻被她反握住。
“好。若殿下歸來,我們回汴京,此後好好過日子。”
她的頭悶在懷裏,聲音十分小,他卻聽得格外清楚。魏召南的心撞了撞,卻在想,是回家麽?
她想跟他好好過日子,他想要她和孩子。
他覺得這仿佛是二十年來,自己嚐過最大的甜頭。
翌日一大清早,連日頭都沒出,魏召南和章隅,以及四十來親衛同往軍營。
喻姝醒來時枕邊空空。
她摸了摸微陷處的餘熱,怔了好一會兒,頭一回清晰意識到那種言不出的情愫。
她大概知曉,早上魏召南找到軍營後,會在傍晚越過約塞河,入狄戎地界。
喻姝就這樣等了兩日,心下總是不安。
她盼著魏召南平安,有時又想,他會不會真回不來?
他不受皇帝寵愛,皇帝不重視他的性命。做使臣去王庭,皇帝必是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,才決定遣他。
若真有個好歹,皇帝不會出手救他的。
喻姝時常神思遊離。
有時走出主帳,卻能一個人怔怔站許久。久到弘泰都忍不住提醒:“夫人還是吃些?這幾日吃得少,水也不怎麽喝,沒等殿下回來人都形銷骨立了。”
頭一夜她很難睡下。
翻來覆去地睡不著,她索性披鬥篷,去帳外吹了大半宿的風。
最後她倚靠木樁,竟在拂原而過的風聲裏睡著了。
很快喻姝發現,不能一直這樣下去。
幹磋磨是無用的。
她可以焦急不安地整日等待,但飯得吃,覺要睡,否則一整日神思是要倦憊的。
喻姝又調了一種濃香,為了強迫自己安睡。
十七偶爾還會入帳說會兒話。
喻姝撐著下巴說,
講些有意思的事,分分心神罷。
十七是個白臉太監,打小在宮裏長大,宮外的日子早記不得了。他說,那奴才為夫人講些宮裏的。
他說起了鄯王自小做霸王的事,如何橫行宮闈。
喻姝忽然問:“這些年你一直伺候殿下嗎?”
十七笑說是,他跟了魏召南有十年。
喻姝想了想:“我想聽殿下的事。”
營帳裏的安神香越燃越重,濃得她昏昏入睡。
喻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。醒來之時隻見帳內光線黯淡,竟一時困惑,不知這是未出日頭的清晨,還是日頭初下的黃昏?
她仍覺有些累,想,要不再睡一會兒吧。
剛要閉眼,忽然聽到外頭有人呼:“殿下回來了——殿下回來了——”
喻姝忙掙起,套了件外裳便鑽出主帳,果然看見魏召南從馬背翻身而下。
不僅是他歸來,他身後還有親信隨從,一人不少。
原來,這個時候是黃昏。
殘陽如血,大喇喇映著草原。
“我便說夫人的平安符管用。”
魏召南笑著朝她走來,逆著黃昏,一抹晚霞落在他眉梢間,金光瀲灩。
他很自然地去拉她的手,將一枚青鳥花樣的平安符按在她掌心。
“如今完畢歸趙。”
喻姝很不爭氣的雙眸泛濕了。
“怎麽掉淚了?”魏召南又笑她。
他總愛笑她,笑她臉皮薄,笑她小女子,可沒有一點是錯的,他的夫人還真就是這樣。
這一晚喻姝睡得難得安心。
就寢之前,魏召南坐在榻邊,攬她在懷裏說:“我本是備了刀劍在身,那吉魯可汗倒還真是與我談和,有歌舞酒菜。夜裏我宿在王宮,其實睡得並不安穩,總怕有人來殺我。怕我一闔眼,一鬆懈,就死在睡夢裏。我就這樣過了兩日,他們最後倒是和和氣氣送我回來。”
“那談和都談妥了?”
喻姝想起他們原先要的七十萬歲幣,問還是如此嗎?
“吉魯的主力不在襄城,我們也隻是重新拿回襄城。吉魯這兩年朝各部招兵買馬,下重金養兵,更別說年初換了個新可汗,若要認真打起來,大周勝算也隻有六成。以往年年都是他們向大周朝貢,這兩年突然作罷。官家說不想見到流血漂櫓,他們若要歲幣,最多議個二十萬,布帛綢緞另論。這一項我才說出,王庭竟輕而易舉應下了。
喻姝凝起秀眉:“先前他們還氣勢洶洶要七十萬歲幣,這回兩軍還未正麵開戰,竟能一口應下二十萬,莫不是有詐?”
“是了。”
魏召南的目光落在她臉頰上,“所以我們得靜待,沒這麽快打道回府。”
甫一說完,他似忽然想到什麽,便提著她的腰,將她轉了個身,分著膝坐他腿上。
魏召南手臂圈著她的腰,盯著臉頰升起的霞雲,笑笑問:“我不在這兩日,夫人過得如何?有沒有想我?”
喻姝雙手搭在他肩上,竟是難得認真道:“是很擔心。”
魏召南仍笑:“那如今我回來了,你親一親我罷。”
這是第三回,他要求她主動。
以前對他沒有心思時,喻姝大多時候是不願主動的,雖然後麵還是被他迫了來,但她臉不紅心不跳,並不覺得有什麽,隻暗罵他浪|**。
現在不一樣了,她心裏開始有他。
她沒再抗拒,隻手指緊張攥著他的中衣,初初靠近時,她臉燙得要滴血。
喻姝還沒親,忽然她的臉頰被一隻冰涼手掌捂上,冷熱相碰,激得她周身一哆嗦,顫巍巍睜開眼眸。見他笑得正壞,偏要問她:“臉怎麽這麽燙?”
喻姝羞臊地瞪他一眼,再不要主動了,起身就想出去吹風。他忙拉住,使點力把人兒又帶到懷裏:“說笑的、說笑的......”
說罷,他大掌撫上她細白的脖頸,貼著她的衣裳,一點點往下挪。
喻姝背靠在他的胸膛前,懵了一下,但聽見他在耳邊低低地說:“臉這麽燙,不知道心是不是也這麽燙......”
果然,他就是那浮花浪蕊裏打出來的人。
她暗暗咬牙道。
......
魏召南歸來後,大家都清閑了幾日。清閑到喻姝走出帳子,時不時還能聽見章隅與弘泰的口角。
話說弘泰到底是個粗人,在軍中待得久,也不重規矩。每每怠慢了章隅,便要挨其叱咄。偏弘泰膽大,也不怕他官高。
“我問你盛王去哪兒了,你就給我擺這副臉子?”
弘泰折了根穀莠子,懶洋洋叼嘴裏:“殿下去哪兒幹翊衛郎何事?”
“怎就與我無關!聖上遣我與盛王同往漠北,他做了何事說了何話,我還不能知道一二?”
章隅氣不打一出來,“你也知道我是翊衛郎,看我回京中怎麽收拾你,你家殿下也保不住你!”
章隅兩眼一瞪,擼起袖子,又見弘泰鬈毛絡腮,膀大腰圓,打不過,氣哄哄甩袖離開。
章隅說得沒錯,魏召南雖然平安歸來,但這兩日確實不常在營地。
到了五月初十的夜晚——
主帳內黑暗無光,喻姝睡得正熟,忽而有人輕輕搖醒她。
她緩緩睜眼,灰暗朦朧裏魏召南正在榻邊。
他低下頭,貼近她耳朵極小聲道:“盧賽飛欲喬裝,往吉魯地界打探。我剛剛收到密報,他身中埋伏,恐有性命之危。盧賽飛於我萬分重要,我欲深夜領四十親衛去救他,但此事不可讓大家知曉,尤其是章隅,他是皇後的人,夫人且替我瞞一瞞罷。”
他於她額角輕輕一吻,不再多言,便速速離去。
魏召南拋下一堆話之時,喻姝尚在困乎。
等他走後半盞茶的時間,她逐漸清醒。
——盧賽飛身中埋伏了?
喻姝起身,趿了翹頭軟鞋踱到門口。
她輕輕掀起帳門的一角,窺見天上夜色,月影清幽。
這月色與她入寢時相差無幾,或許隻有三更天。
他離開得十分隱蔽,營裏沒有分毫人馬動靜。
喻姝走回主帳內。
她靜靜坐在被褥上,心想,他這趟也會平安的罷?
畢竟臨走前,她把平安符塞他懷裏。
她如此不信命的人,有朝一日竟也相信天仙娘娘的符真能保平安。
喻姝不知靜坐多久,久到她雙眸惺困,意識都有些模糊了。
她聞著帳內安神的濃香漸漸躺下,頭一沾上枕頭,眼皮便耷拉下去。
喻姝正要翻身,額頭忽然磕到一個冰涼硬邦的物什,登時清醒了些。伸手一摸,是個木匣子,裏麵裝的是魏召南臨行前,留給她的匕首。
匣子的邊角十分直銳,磕的她額角發青。
喻姝吃痛揉了揉,起身下榻,去包袱裏摸藥。
那包袱正在銅爐旁邊。
此時喻姝翻找,忽然聞到銅爐的濃香,竟夾了一絲水菖蒲的氣息。
她又凝神聞了聞,這香裏確有水菖蒲的氣味,隻是很淡,若離著遠了些,又不仔細,必然聞不出。
可她明明沒帶水菖蒲來......
喻姝覺得很是奇怪。
她輕輕掀開銅爐頂蓋,借著火折子的光一看,焚燃的灰燼裏還殘留著水菖蒲的根葉!
她驚得手指打顫,
調香時根本沒放過此物,現在卻突然出現,定是有人暗中放進去的!
這水菖蒲焚出來的氣味含有乳香,雖也能調香,但許多人卻不用它。因為它有使人迷糊困頓之效,若劑量加得重,還能致幻。
喻姝忙滅去香爐,快步踱回榻邊,將匣裏的匕首藏在身上。她又翻開墊絮,取出自己帶來的刺粉。於她這樣不甚功夫的女子而言,刺粉遠比匕首更容易施展。
到底是誰對銅爐動了手腳?
此番隨行西北,兩百多人都是他的親衛。若有誰,一定是其中出了內鬼。
能入主帳的人不多,這兩天來過的人有章隅、十七、弘泰。
其中,章隅是皇後的嫡親外甥;
十七打從宮裏,便跟著魏召南來到王府,伺候他的起居;
弘泰又是魏召南留給她的心腹下屬。
喻姝正凝神細想之際,忽然聽到外頭有人呼“殿下——”
正是十七的聲音。
...
喻姝其實很怕。
以前縱使也遇過危險的事,但有人陪在左右。采兒雖是個弱女子,甚至比掰手腕都贏不了喻姝,但喻姝信她。
然而這回,她身邊沒有信的人。
她聽見十七的呼喚,心猛烈踹了兩下。她想起魏召南臨走前說,他去救盧賽飛的事不能讓別人知曉。
喻姝深深吸了兩口氣。
掀帳出來時,像是一副浸了香,惺忪迷糊的模樣。她望向十七,眼皮仿佛黏在一塊:“怎麽了?”
此時正是夜半,月色濃稠,草葉沙沙。
“稟夫人,方才盧大將軍的人來,要帶句話給殿下。”
十七側目,往帳門一看,“將軍要殿下明日午後往軍營,商量襄城守將棄城而逃一事。”
“嗯,知曉了。殿下今日累著,睡得正熟,趕明兒清早我再說與他聽。”
喻姝打了個哈欠,“可還有事麽?”
十七搖頭,跪拜退下。
喻姝回到主帳時,手心全是冷汗。
會不會是十七?
可單憑十七一個人,即便想動手,也難。營地這些隨從裏,會有他的同黨麽?
她剛剛在十七身上聞到菜籽油的香味。
然而自從到西北,他們一路上都吃幹糧,又何需什麽油呢?
十七到底想做什麽?
喻姝越想,心頭越慌。
她忙走出去,今夜守在帳外的是兩個小兵。她跟其中一個道:“你去隔壁把弘大人喚醒叫來,說主帳的木椽折了,讓他來修。”
她隻能寄希望於弘泰。
雖與弘泰認識不深,可她目前能做的也隻有盡量信他。
等到弘泰進來,入了主帳。
他見裏頭連燭火也不曾點。剛要出聲問,便見喻姝在黑暗裏噓了聲 ,用極小的聲音說:“你可知約塞河怎麽走?”
弘泰不明所以,但點了頭。
“留給我們的時候不多。
殿下剛走不久,你順著約塞河的方向,就能在半路追上他,我現在隻信你了。”
她說,“我們這營地很不對勁,有內鬼在香爐裏加了一味香,能引人暈沉致幻的草藥。但我覺得他們有許多人,我不知道營地裏有多少人是可信的,我隻信你,隻能讓你去找他。你跟殿下說,十七身上有菜籽油的氣味。如果他趕得快,或許來得及。”
弘泰聞言臉色大變,點點頭,又被喻姝拉住吩咐:“你出營地時不要讓任何人發現,否則我怕你出不了這個地方。”
是了,她讓弘泰找魏召南,還有一點是因為弘泰功夫好,離開營帳不會引人發覺。
等弘泰走了,喻姝便蹲在營帳的門簾邊。
現在估摸是醜時,萬物歇息。她不明白十七究竟要做什麽,實在怕得厲害。
她不敢往榻上躺,怕一根箭就此紮入胸口。
漸漸的,半個時辰過去,喻姝蹲的雙腿發麻。
她索性坐在地上,舒展腿,輕輕捏了一會兒,忽然聽到一帳之外,有人在低聲交談。
——“他二人都沒出過主帳......”
——“都別動,等我發令......"
喻姝咬著牙,將藥包握在掌心裏。
得虧她識香發覺水菖蒲,否則今夜死在榻上都不知。
——“燒了,這些帳子都燒了,尤其是章隅,不要留活口。”
霎時間,火光湧現,接連數道影子躥進主帳。
喻姝就蹲在帳口邊,額角突突跳,死死咬緊牙關。那些刀摸黑朝鼓起的被褥刺去時,她正拔腿奪門而出。
一出帳門,外頭皆是熊熊烈焰,猩火燎殺。每一處營帳都潑了油,任火苗殘忍吞噬。
星垂荒野,平沙莽莽黃入天。
一小簇火種借著大風吞噬掉連片的營帳,愈燃欲烈,焦味攏著方圓的草地。
哪裏都是廝殺,那夥人穿黑衣,蒙了臉,從外野而來。
喻姝拚命跑,她直往西側,這裏出營最容易,出了營地,盡是望不見頭的黑夜。
身後有四個人拿刀追殺,等她漸漸跑不動,便一個回身撒出刺粉。那幾個人嗷嗷大叫,眼睛刺得睜不開。
這裏已經出營兩裏,天色很暗,隻有身後被燒的營地火光升騰。
深夜裏她不辨方向,隻能撒了腿往前跑。
到了一處沙坡後頭,她不知跑了多久,直到她雙腿實在邁不出力,仿佛下一刻就要瀕臨。
她隻好扶著荒木粗糙的根將將歇下,胸口起伏猛烈,幾口氣呼進又吐出。
天上沒有星星,黯淡無光。
她的腦袋緩緩靠著木樁,渾身已泄了力,失神望著偌大穹宇。她跑得太長太累,五髒六腑都在劇烈洶湧。捂住胸口幹嘔,卻嘔不出東西來。
忽然,前頭傳來好大一番動靜。
喻姝藏在沙坡後,稍稍探頭一看,就在離她不到百米的地方,疑似兩人追著一人,是從東南方出來,正是營地的方向。
她眯著眼睛,再一細瞧——被追殺之人竟是章隅。
章隅!
她猛然想起聽到的話——“燒了,這些帳子都燒了,尤其是章隅,不要留活口。”
章隅是擅武功的,很快與那二人扭打一團。可他畢竟在睡夢中聽到動靜,來不及佩刀,反被殺個措手不及。
他的腰側被人插了一刀,血漸漸溢出,染紅了一整塊。廝打著,很快體力不支。
他先殺了一人,卻猝不及防被另一人從大腿插刀。
他疼得青筋暴起,兩手挾住長刀,那人忽然死死掐住他的脖子。就在章隅雙目徒然圓睜,以為自己必定命斃於此之際,脖頸上的束縛忽然一鬆。
那歹人的胸口穿過一枚匕首,死了。
章隅拚命咳嗽,急促地呼吸。他驚愕地抬起眼,竟見一女子拔出匕首,身子卻在發顫,失力地跌坐地上。
他腦中一白,仿佛不可置信,喉嚨卡殼似得吐出四個字:“盛王夫人......?”
喻姝把匕首插入草地,蹭幹血跡。她的身子仍在顫抖,盯著那具死屍:“這是...這是我第一次用刀殺人。”
“多謝......”
章隅望了望四野,“但此地不宜久留,他們還會追上,我們得趕緊逃!”
喻姝見他手臂撐著地,艱難地站起,忙上前扶了一把。
他身上兩個血口都駭人無比,已經疼得說不出話。喻姝跑得太累,身上力氣也所剩無幾,兩人僅憑著一口氣又走了許久,直到天忽然打雷,下起淋淋大雨。
四野漆黑空**,他們也不知曉走到了什麽地方。
隻見她借著月色,隱約看見前頭有一處能避雨的山洞。這山洞很淺,兩人甫一坐下,便進不去更裏頭。
章隅將衣擺撕下兩塊布條,咬著牙,勉強給刀口包紮上。
他見喻姝已疲憊地靠在石壁上,不飾一釵一簪,肩上烏發披散。這若在京中,必是要被指了罵不像個閨秀,但她救了他,此刻他隻覺得她比許多人都要勇敢。
章隅又一次朝她抱拳。
他說,等回到京中,我必向姑母報之此事。救命之恩,我家中定要謝以黃金百兩。
黃金百兩......
這是喻姝劫後餘生,竟難得露出的一笑。她並不推拒,隻說:“翊衛郎美意,我恭敬不如從命。”
章隅本以為她總要遵著禮節,同他推拒一番,最後再迫不得已收下。沒曾想她直接便應下,不免失笑。又心想,盛王夫人許是太累了,無力拉扯。
雨起先淅淅瀝瀝,過了不到一刻鍾,變成傾盆大雨。而正巧這一小塊山洞在背風之地,雨打不進來。
章隅抬眼觀了半晌夜雨,忽然問喻姝:“有一事在下想請教夫人,盛王既不在帳中,那他到底去哪了?”
喻姝緩緩睜開眼眸:“你怎知他不在呢?”
“我跟他們廝殺時,聽著了。”
說罷章隅哼了聲:“你不說我也知道,他往王庭救人去了罷?盧將軍暗入狄戎打探之事,兩日前我隨盛王去軍營時,早已秘密得知。如今的盧家可是如日中天,朝中幾位殿下,誰不想拉攏?而盛王這時候不在,除了盧賽飛遇難,我也想不到旁的緣由。”
章隅雖在同她說話,臉色卻十分慘白。
喻姝瞥了眼他血淋漓的傷口,還在滲著血,她問:“這裏沒有止血的藥,翊衛郎再撐撐吧。我已經派人給他報了口信。”
“我這傷沒在要害處,不打緊。但你信不信,他不會回來的。”
章隅勉強一笑:“他要是能為你放棄盧賽飛,可明白對他而言等同放棄什麽嗎?”
喻姝愣了一下。
洞外的雨還在嘩嘩下,淹沒了一切聲息。
蒼茫天地都歸進這一角山洞。
章隅緩聲道:“隻要一個時辰即可知曉。那夥人的目標在他,發現他根本不在營帳,自會撤去。但一個時辰足夠了,你看他能不能找回我們這裏?倘若他沒回來,那便是往吉魯王庭去了。”
喻姝垂下眼眸,因為章隅說的也擊中了她。
她雖信魏召南心裏是有她的,但她不確定自己所占有多少,能不能抵過他要的功名權柄。
他會不會就這樣放棄了她?
她覺得這雨下得又大又冷,好像洪水上泛,冷得她渾身打顫。
其實她身上也受過幾處刀傷,隻是如今已不覺得疼。比起疼,她好像更緊張,他會不會回來?
她想,倘若魏召南真沒有回來,她也不會怪他的。
他是該救盧將軍。盧將軍打戰為了大周,他救他,也比救她值當些——雖然她心裏很清楚,魏召南不是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之人,他救盧將軍,僅僅是為了自己想要的權勢。
可她想起這些時日他待她的那些溫存……她舍不得。他喂她喝藥,抱她,抹掉她眼角的淚,前番種種,都讓她動了心。她也不過才十七歲,初經情愛,哪怕知曉他未來的路不好走,還是願意陪著他。
她還是希望魏召南回來的,哪怕他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掙紮了很久很久,一時之間兩難抉擇在她看來都無妨。隻要他想救她,最終走上回來的路,喻姝都會很高興。
喻姝背靠著石壁,腦子昏昏沉沉。
她在等他。
一直等,一直等,等到時辰一個又一個的過去,雨停了,心頭一根弦忽然繃斷。她漸漸抬不起眼皮,不知是一夜沒睡困了,還是不願醒來,就這樣昏昏沉沉地掉進夢裏。
夢裏是除夕前夜,芳菲堂的美人們都在試年庚。
她搖到了凶筒,抽中了一張“逢凶化吉”,立馬紙條便冒起大火,嚇得喻姝趕緊甩開。可轉眼之間,她就掉入了猩火燎殺的營帳裏。她被火燒得骨頭熔化,雙眸灼燙之際,卻望見魏召南策馬遠去的身影,在黑夜火光裏漸漸凝成一個小點。
夢醒了,天空破曉。
喻姝睜開眼,章隅仍在沉沉睡著。她扶著牆壁站起身,卻雙膝發軟,再也站不起來。
這一個夜裏沒人找過來。
她明白,他往王庭去了。
原來她這幾個月帶給他的,還是抹不平他二十年的悲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