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送匕
西北夜裏天寒, 魏召南遞了件鬥篷給她。二人走到前方臨時搭起的營帳,中間燒了七八處篝火,眾人圍著火堆說笑, 吃幹糧。
魏召南拾起幹草去喂馬, 喻姝拿了兩塊饢餅, 擇了一處篝火堆坐下。
在塞外講究的不多。
火前圍坐著弘泰、十七、章隅,還有五個隨行小廝。他們見到她來,都起身稍禮了下。
這些人裏,十七是王府管事的太監, 喻姝與之最熟悉,便坐到十七身旁。
她掰餅吃了兩口, 忽而問十七:“寐娘呢?”
“稟夫人, 寐娘子行車勞頓,先歇息下了。”
她輕輕點頭, 拿起水囊飲一口。
其實他們所在的漠地也不全是沙, 有草。隻是這裏氣候太幹,風沙大, 草根也是光禿短小的。
喻姝靜靜而坐, 夜風時不時傳來弘泰與小廝的說笑。
她眸光轉了一圈,發現章隅也跟自己一樣安靜。不同於弘泰豪放的坐姿,章隅則要優雅多了,絳紫的錦衣沒沾上半點沙。
他也不跟人說話, 獨自吃著幹糧,麵上倨傲之色倒真是從世家裏出來的。
眼瞧就是個不好相與的。
魏召南喂馬回來, 跟眾人說:“這裏有人來過的痕跡。漠北風大, 有些燒過的草灰柴根竟然還在,若我沒猜錯, 應該是盧大將軍的兵馬兩三天前也走過。我們如今處在腹地之中,再走個三天,或許就能到喀爾斯草地,與我朝的兵馬碰見。”
於大家夥而言,這無疑是個極好的消息,他們斷斷續續也走了二十多日。
因為隻睡一宿,明日清早還要繼續前行,所以營帳隻是簡略紮了下,並不大。
帳裏鋪了墊絮和一條厚衾,白帳放下,狹□□仄的居室與空涼荒原完全隔絕。
營布四麵圍起,雖擋風,卻還是生冷。喻姝便回馬車,將燃著暖香的銅爐端來。
這香是由晚香玉、鳶尾草、小蒼蘭調成的,馨芳入鼻,總能讓人睡得安然。
喻姝掀帳入內時,魏召南已經在裏頭。
他支著腿,正盯著掌心的木匣看。聽到動靜,眉眼一抬,朝她招了招手。
喻姝放下香爐,剛坐上墊絮,他便將她拉進懷裏。
魏召南打開木匣,隻見匣內躺著一隻巴掌大的匕首,螭首銀柄,刀鋒銳利。
他給她看了一眼,便合上木匣,塞在她掌心:
“這匕首是我在汴京時找鐵匠造的,小巧好拿。西北不比京中鍾鳴鼎食,哪裏都有危險。你隨身帶著它,也防有個不測。”
喻姝盯著那精致木匣,有些猶疑:“可我不會殺人,萬一摸不準,歹人沒死透呢?”
“這有很難?我教你。”
他揚眉一笑,忽然伸手解了衣帶。先褪去襇衫,再褪中衣,露出了結實的胸膛。
她愣了下,臉頰在發燙。明明都行過數回房,還是不敢直視。
魏召南見她別過頭,笑她臉皮比紙薄。
他抓住她的小手按在左側胸口上,結實皮|肉之下,好像有東西在猛烈跳動。
那粗糲指腹在摩挲著手背,她有些癢,心倏地跳了下。
魏召南掰過她的臉,與之相視:“夫人可明白了?往這裏紮準,用點力能一擊斃命。”
他的聲音輕輕**在耳邊。
喻姝聞言,手指緩緩張開,手心貼在胸膛上,蜷起的食指點了點他的心窩處。
他的心隨之撞了下,隻覺手掌裏的纖纖小手仿佛抓得他心癢。魏召南把她拉得更近了,撫著她的鬢發,眸色漸深,忽然低頭吻在她柔軟的唇瓣上。
他放倒了她。
懷裏的木匣被他拋到一旁。
情動之時,他將她翻了個身。
喻姝的手撐在墊絮上,塌著腰,感受他俯下身,將溫燙的氣息落在她臉頰邊。
從前沒試過這樣,她有些害怕。
魏召南發覺她在顫|抖,環過柔軟的腰肢,大掌探到她的小腹上摸了摸。
他俯頭在她的耳畔,低低道:“別怕,西北此行辛苦,我不會讓你在這時候有了身孕。我不進去,隻在外頭舒緩舒緩。”
她的烏發很長,自細白脖頸處分開,如瀑布垂在墊絮上,還有幾縷貼著腰,被他的手拂開。
喻姝的雙眸忽而紅了,扭頭望他。
隻見昏暗中他的眸色亦是沉沉,忽然伸手轉過她的臉。他的手從小腹離開,摸著她烏順的發絲,氣息隱忍得發沉:“乖,別這樣看我。”
她垂著眼眸,直直凝望丟到一旁的木匣子,腦海裏想過許多。
她想告訴他,其實她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。可嘴巴張了張,依舊沒能說出。
......
隊伍又前行三日,果然如他所預想的,抵達了喀爾斯草地。
這片草原確實比他們走過的漠地要青一些,一望無際,景色也佳,遠方有隱隱可見而山巒。
十幾個護從往周圍打探了一圈回來,說三裏開外有條蜿蜒的河流,水質清澈,倒是能取用。
於是魏召南決定,不再往前行,把他們兩百多人的營地暫且駐紮在此處。
一行人安營紮寨,將將歇下。
這喀爾斯草地在大周的最北部,過了約塞河,就是西北十五部的地界。
喻姝隻知道喀爾斯很大,卻不知到底有多大。
她聽弘泰說,盧大將軍的兵馬也駐紮在喀爾斯,盛王殿下的意思是,要帶些人手自行去找。
皇帝要魏召南此行的目的,便是與吉魯王庭先和談。
和談,便意味著他要進王庭,免不了做客上賓。
比起他們這兩百多人的駐紮地,盧大將軍的地盤顯然離西北十五部要更近。
魏召南想,他先帶十幾個隨從,找到大周兵馬的駐紮營,再與以盧賽飛為首的將領們細說和談之事。
到了午後,魏召南果然帶人離開。
他帶走了章隅,兼十個護從。因擔心喻姝,便把屬下弘泰和十七留給她。
喻姝讓人從河邊取水回來。
她在帳後找到一處僻靜地洗衣裳。因著這一回沒帶仆婢,所有事都要親力親為。
喻姝把衣裳浸水裏搓了搓。
四月末尾,天也在漸漸回暖,這水倒也不至於太冰,雙手浸入時十分清涼。
她撈起一條裙裳,正是昨日穿的。剛泡進水麵,便瞧見裙上有一塊□□。想起這是昨日夜裏沾上的,不由麵紅耳赤。
那時他隻從後頭來,蹭著她腿間。雖沒進裏頭,卻也讓她歎為觀止了一回。
喻姝忽然覺得胸口在跳。
她邊洗邊想,或許心意就這樣定了罷。
雖不知喻潘的仇能不能報,但不管如何,她都會選擇留在汴京。
她一直都知道,魏召南想要的不止是眼前,從他屢次三番接近盧家便可見。但他也是個隱忍聰明的,不管自己到底要爭什麽,從不露風頭。
他沒有鋒芒,就不會有人把眼睛往他身上盯。
喻姝擰幹了衣裳,正要係在木杆上晾曬時,忽然瞧見寐娘從營裏出來。
寐娘這幾日的神色並不好。
即便仔細梳妝,抹了胭脂口脂,可眉眼見總有一抹蔫蔫之色。
她不知道魏召南為何要帶寐娘來。
但能隱約察覺,於寐娘而言不是好事。
喻姝忽然想起那一晚魏召南生辰,寐娘為他彈完琵琶後,也是一副淒涼可憐的神色。
就好似溺在池中苦苦掙紮的人。
今日的寐娘亦是如此。她出帳時碰見喻姝,福身後又低頭往前去。
“你病了麽?”
喻姝忽然在身後叫住了她。
寐娘回過神,緩緩搖頭:“奴身子無恙,勞夫人記掛。”
自從喻姝救過寐娘一命後,寐娘的姿態便低了許多。
她不止一回認過錯,說,從今往後隻願一心伺候殿下與夫人。
“那你為何如此憔悴?”
喻姝提步走近,看了她的臉好一會兒:“這回殿下帶你來,為的是什麽事?”
寐娘起先不語,隻是愣自垂頭。
她見喻姝也不曾走,倏地眼眸通紅,撲通跪地,抱住喻姝的腿:“求夫人救救奴......”
喻姝摻起她,“你說罷,究竟是何事。”
“殿下...殿下要把奴送給盧將軍,夫人救救奴,奴隻願留在王府一輩子,不想去伺候盧將軍。”
寐娘大抵是真喜歡他,哭道:“若要奴離了殿下夫人遠去,還不如賜奴一條白綾,死了算了......”
喻姝聞言,眉頭一皺:“我當初救你,可不是要你今日尋死的。”
“奴曉得夫人大恩......”
寐娘抽噎說:“奴是瘦馬出身,命從來不在自個兒手上。奴不記得自己爹娘,小時候走丟,被人牙子賣給媽媽,六歲便開始苦學伺候男人的功夫。夫人知曉揚州瘦馬都是好身段,可這樣好的身段卻是餓出來的,隻為了方便媽媽賣個好價錢。我們幾個姐妹,一鬆懈了便要挨打。後來奴命好,被張大官人買了去,又被張大官人送給殿下。殿下待奴很好,奴心裏愛慕他,隻想留下來伺候一輩子,夫人救救奴,哪怕留奴在身邊做個打掃婢子......”
草原的風輕輕吹過,喻姝聽完寐娘的話,愣著站了好一會兒。
寐娘雖可憐,但喻姝也懂這個道理,為奴為婢終究能被主人家一句話給打發。
“我可試著跟他說,但成不成也不知曉。”
喻姝低聲道:“若能成,我便使些銀子給你贖身,燒了你的賣身契,放你自由身。也能費些功夫去官府打探,幫你找爹娘,可是王府終不是你久留之地,可明白嗎?”
寐娘卻搖了搖頭:“奴不想離開王府,天地之大,奴便是走了也無處可去。”
“我向殿下求情未必能成。若他不允,我也無能為力,說這些隻為讓你好好想想。你若真不想跟盧大將軍,贖身未必不是一條出路。但你跟著殿下,其實跟盧將軍無甚差別。”
何況盧賽飛也不差,二十五,年紀尚輕,至今因在沙場殺敵,還未曾娶過妻室。
喻姝如此想,其實她並不介意寐娘留在王府。畢竟她是生不出孩子的,而魏召南是想要子嗣的,納妾倒也無妨。
隻是她明白魏召南——張宜把寐娘送給了他,隻要寐娘還是奴婢一日,便始終能作旁的打算。
寐娘又愛慕他,便是留在王府,也是命不由己,日後還要為著許多事去求她。
既然如此,還不如一早就跳出王府。
“你回去想想罷,明日再告訴我。”
喻姝回到帳內躺下。
因著他們決定駐紮在此,主帳也搭得格外大些。
她躺在被褥上,想著寐娘方才的話,卻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。
睡到黃昏之時,帳內的光線也漸漸黯淡。她朦朧地睜開眼,聽到外頭的護從說:“寐娘子想求見夫人。”
喻姝撐著手從榻上起來,唔了聲,濕布淨臉後便讓寐娘進來。
寐娘好像哭過,眼睛十分紅腫。
最終跪地上磕了頭:“奴細想過後,還是願意侍奉盧大將軍!午時同夫人說的,都是寐娘失智之言。”
寐娘既如此說,喻姝也無話。
她頷首,從腕上掰下兩隻玉鐲套在寐娘手上:“你我也算相識一場,望順遂。那你爹娘......”
寐娘仰臉,唇角牽了牽,苦笑道:“不用找了,此生我與他們無緣。若是有緣,下輩子也能碰見。”
喻姝默了會兒,終是沒有再說。
下輩子,像她這樣不信鬼神,不信報應現身的,也不覺得人會有下輩子。
她送寐娘出門之時,正是夜晚,月色溶淡。
魏召南已經回來了,他正立在月頭下,手上牽著馬,身後是寐娘一路乘坐的馬車。
“夫人,奴今夜便要辭去了......”
寐娘說著,聲音也發著顫,似是欲哭,卻又極力忍住了。
她朝喻姝福身,頭也不回地朝那輛馬車走去。
喻姝目送那道纖細背影,在黑夜裏婀娜前行,邁的正是媽媽教的步子。
媽媽說,這種步子扭腰搖曳,最勾人,男人看見定要丟了神魂。
寐娘至今也不知,自己學的到底成沒成。
真能丟了神魂嗎?可殿下也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。
當然喻姝也永遠不會知曉——傍晚寐娘找來時,磕頭說願意跟著盧將軍,並不是心中所想,而是被他所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