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梧桐
自貴妃之死後, 皇帝連夜遣人搜查賓客女眷,可惜無一所獲。眼下知道的隻有皇後送去的一碗蝦玉鱔辣羹,沒有鐵證如山, 即便眾人再懷疑是皇後所為, 皇帝也定不了她的罪。
一場腥風血雨開始了, 所有人都清楚貴妃的死意味著什麽。
諸王裏屬琰王最風光。皇後母族乃是三朝極鼎盛的世家,可惜膝下無子,打從琰王小時候便極為疼愛,隨著皇帝年歲漸大, 早過了半百,家中也將賭注押在琰王身上。
除卻皇後的母族, 還有琰王自己的外祖杜家。
在先皇那時, 杜家還是諸多世家的平平之一,當今聖上登基後多加提拔, 杜家便成了新起之秀, 如今炙手可熱。
杜貴妃極受皇帝恩寵,因此成了皇後眼中的威脅。她是嫡母, 來日做太後自是不必說的, 可杜氏眼瞧就不是個肯安分做小的。
皇後也曾這樣想過,兩虎相爭必有一傷,若是琰王登基,縱使她待他再好, 也不知他更尊嫡母些,還是尊生母?
杜家勢力又不容小覷, 她早有過殺心, 隻是不確定是否要,亦或是怎麽下手。
可是皇後還沒動手, 人就死在她跟前了。聖上因貴妃心痛難忍,偏覺得是她所為。
是啊,貴妃之死於她而言是最有益的,即便證據不足,所有人也都覺得是她所殺。此局便是要琰王與她生隙,要兩家針鋒相對。
翌日,也正好是景順二十二年的正月初一,賓客女眷們都被遣送回各自府宅中。關起門來自家說,不乏唏噓熱鬧之人,幾家歡喜幾家愁。
......
自皇後禁足後,宮中事宜暫由羅德妃代管。
當年聖上尚在做王時,羅氏早已侍其左右,在王府的年頭比皇後還要久。
隻是因家世不夠顯赫,容貌又稍平些,位份升的便沒有杜貴妃快。
但她畢竟是宮妃中最為年長的,十六歲時生下二皇子,四十歲時又生下六皇子,尚有兩個兒子能傍身,聖上便讓她做到了德妃。
隨著二皇子被封為肅王,出宮立府,羅氏在宮中的日子逐漸滋潤起來。
她生性沉靜,少見爭寵,宮裏很少有人與之樹敵。如今肅王到了而立之年,她也四十有六,在嬪妃中威望反而越甚。
初一的清早,各個宮妃按規矩得去皇後的福寧殿聽訓導。但皇後被禁足,便由羅德妃代訓。
宮妃們聽完,輪到底下的皇子妃。這回除了琰王夫人沒有來,其他四個都來了。
羅德妃是個極守規矩的人,有時墨守成規到不近人情的地步——據說有一年盛夏,她宮中的婢女因偷涼而藏了主子不要的冰膳,沒有處置掉,被羅氏知曉後拉去痛打二十大板。
可這羅氏對宮人雖嚴,卻極為溺寵自己的兒子,尤其是六皇子。她老來得子,把這個小兒子更是當做眼珠子,連教書先生都是不能嚴苛厲行的。
從羅德妃那兒出來時,已經是晌午。秦汀蘭辭去了大皇子妃,繞到必經的梅園時,瞧見覆著雪的徑道前立著一倩影。她往前走兩步,終於看清了人:“五弟妹可是在這守我?”
“正是。”
喻姝兩步上前,走在秦氏身側,淺淡笑言:“前不久便想找嫂嫂說話,可惜嫂嫂被召進宮裏看賬。如今德妃娘娘代管諸事,嫂嫂也算得了閑。我有一事正想問......”
汀蘭大約知曉她想問什麽,神色微微斂起。明人不說暗話,她想了想,略沉吟道:“那晚是說要給弟妹一個交代,弟妹走之後,殿下立即把王府翻了個底朝天,也沒找到可疑之人,隻有一具被琰王穿心射死的屍體......”
“那屍體送官府查不出名氏嗎?”
汀蘭握了握她的手:“弟妹,實不相瞞,那是別人豢養的死士,無名無氏的查不出。”
什麽人,為了給她設局竟連死士都遣出來?
喻姝垂下眼眸,並不全信汀蘭的話。
她又問:“那晚二皇子弄髒了我的衣裳,是嫂嫂的婢女帶我去換。後來更衣偏房附近的下人怎麽都沒了,隻有我的采兒在?”
她說完,輕輕望向秦氏。
“弟妹可是疑心我?”
汀蘭丹眉一皺,“那日不是我生辰麽?你更衣時他們見後院要幫忙,便先去了,哪曾想竟誤得弟妹受害!後來我也狠狠懲戒了那幾個仆子。”
言罷,汀蘭停下腳步,緊握喻姝的手,麵上無不愧疚:“弟妹啊,你可別不信我。嫂嫂有何理由要幫著旁人害你?且不說我一向喜歡弟妹,倘若弟妹真有個好歹,我便是第一脫不了幹係,何必這麽傻!”
汀蘭越說,臉上越是委屈,漸漸連眼眸都紅了。喻姝見這番神情,一時難辨真假。
若真跟秦氏毫無半分幹係,可發生在肅王府,沒有秦汀蘭也是成不了的......
真的都查不到嗎?如果隻是肅王一人的主意,也並非全無可能。
眼下喻姝隻好挽住汀蘭,先略作安撫:“我信嫂嫂的。”
汀蘭見她肯信,不由舒口氣。
經過數月的往來,她自認為已摸透了喻姝的心性。從頭一回給皇後奉完茶,她有意親近時,喻姝便極為柔和的與之說話。她吐幾句崔氏酸水,這五弟妹也都肯聽,不比大嫂。
大嫂雖與她也交好,卻沒有喻姝這樣的心性。加之後來她拋出枝子,喻姝就願意順枝而上相幫,也可見喻氏在汴京真無幾個交心的人。
汀蘭如今更是滿意了,心下已經斷定,這五弟妹就是個好拿捏之人!
昨夜肅王夫婦宿的宮殿離德陽殿並不遠,二人也同走了一段路。三更天的時候下過一場雪,一路下去都是軟綿綿的雪地。
喻姝在宮宴上親眼看見杜貴妃口溢鮮血,此刻走在軟塌的雪地裏,心有不踏實之感。她盤算著,既已聽過了訓導,等回了德陽殿收拾一番便快快出宮吧。
越待在此地,越有種被人扼住咽喉之感。
二人走過了梅園,前方有數座桂殿蘭宮,朱甍上還積著雪。這一帶住的是位分較低的妃子,宮牆裏的歡笑反而要比羅德妃處熱鬧幾分。
汀蘭看了眼喻姝,忽而低聲:“也不妨給弟妹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。如今我家殿下的生母羅德妃代掌宮闈事,旁人都覺得我要跟著沾光。可皇後畢竟是皇後,聖上再疑心又如何,還是無證能定罪。他隻能關一段日子以平貴妃之恨,要不了多久,皇後仍是要出來重掌宮闈。”
這些話沒有錯,喻姝是認同的。
二人於盡頭處分道揚鑣。喻姝回到德陽殿時,魏召南正好從偏殿出來。
正月有七日不用上朝,又碰上貴妃喪事,他也難得閑下來。但是魏召南似乎比她更著急回去,還沒等喻姝開口,他便說馬車已經在宮道上候著了。
她輕輕點頭,轉身還要往庭院裏走。魏召南拉住她的胳膊:“東西我都收拾好了,你昨夜摘掉的簪玉也帶上了。”
喻姝小臉微郝然:“不是...妾內急,先如廁......”
這麽冷的天,她還是昨日那身雪絨外裳,魏召南不知為何緣由,越看她,心頭越熱,那種暖融融仿佛被熱水灌過的感覺。
他一向覺得她穿海棠紅明媚得好看,今日這身白,原來也這樣好看。
仍是心頭在撞,一下又一下。
他鬆開她,站在這裏等她回來。高壯的梧桐樹上有飛雪而下,正好落在他的眉心,綻出一絲涼意。
魏召南抬眼往上看,隻見蒼茫穹宇,那棵梧桐樹枝椏齊長,生了滿梢枯黃葉,卻仍舊在頭頂撐出一片天。
他過往的二十年,它在這。他往後立府的幾十載,它也終會紮根於此地。他數十年如一日在這樣偏遠的德陽殿裏待著,早習慣了它的存在。除非連根拔起,否則挪不走,他隻好又在新府邸種了幾棵一樣的。
現在他想,其實連根拔起也未嚐不能夠,隻要能陪著他。
他擁有的一切還是太少了。他想要權勢,想要他過往二十年的灰霾全部消散,悉數奉還,想要這片天下隻屬於他,牢牢在他掌心。想要他未來的幾十載稱帝,其實也想要她能夠陪著。
喻姝解手後出來,走到後偏殿時偶然經過一間放雜物的矮屋。門沒有關,吹進屋裏的雪花仍沒化,顯然今早有人來過。
她路過時,稍稍往裏一探眼,隻見滿牆麵密密麻麻的刑具,什麽鐵索、鞭撲、木製杖具......不在話下,像是獄裏折磨人犯的,但又不太像。
她看得猛然一駭......這德陽殿雖偏遠些,好歹也算禁中宮室,怎會有這樣的屋子?若是真用來關人犯,又是關著什麽樣的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