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毒棋
喻姝的腦穴緊了緊。
“好巧啊, 碰上了五弟和弟妹。”
她看見琰王翻下馬背,此時,琰王夫人荀氏也由侍女扶下馬車, 娉婷而來。
荀琅畫出身汴京名門, 容顏清麗, 又嫁的一位好夫婿,乃是一眾世家女子最羨豔之人。偏她本人身上還沒有貴女的嬌傲性子,談吐溫婉,待人和善, 與誰都不結仇。
喻姝嫁作王婦以來,與荀氏講過的話也隻有幾句。平時兩人碰見, 僅僅一禮, 便相對無言。她見琅畫先福了身,亦回禮。
喻姝望了眼魏召南, 他唇邊笑意得體, 臉上的神色再尋常不過。狹長眼目平抬,很客氣地對那二人道:“是巧。”
琰王攬過琅畫肩頭, 說:“我這五弟貴人事忙, 五弟妹又才嫁過來不久,你身為嫂嫂,可以多教些,日後多加親近才是。”
琅畫聞言, 想起自己與喻姝是不親厚,連話也說不上幾句。以為琰王在怪她不識禮數, 不由耳根發燙:“是, 妾謹記......”
這琰王心裏果真有鬼主意,把話說成這樣, 還非要借了教導之名。即便喻姝身在其中,隻怕她要是蠢笨大意些,也要察不出琰王的話術。
魏召南朝她投來一眼,目光平和如水。喻姝微微咬著腔肉,換作平時,她定是有話能駁回去,總不叫如願就是。
可她覺得,琰王似乎對自己有所圖,這口卻不能開了,以免引人注目。
她伸手拉住魏召南的衣袖:“不宜耽誤功夫了,聖人還要妾早些來,聽訓導呢。”
臘月最後一天的冬夜尤為寒冷,魏召南垂著眼,瞧見她縐紗袖下發顫的一點手指。
他跟琰王自然是無話可說的。
琰王是個聰明人。他沒有老四鄯王的自傲蠻橫,也沒有肅王的軟刀子,更沒有大皇子的平庸。琰王他摘得幹淨,無罪,但也不無辜。
魏召南掃過他一眼,又望向喻姝。不知她是冷是怕,還是伸手握住了。
魏召南的手修長寬大,因為從小不是養尊處優,嬌生慣養的緣故,掌心指腹都結了一層薄繭。粗糙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白軟的手時,喻姝察覺他竟還輕輕摩挲了下,磨得她雞皮疙瘩漸起。
他什麽話也沒說,隻是拉著她走。走到人影看不見的地方時,魏召南以為她冷,將人兒往懷裏攏了,寬大的鬥篷蓋住了兩個人。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,有一下沒一下地揉,喻姝嚇得忙推道:“做什麽,這可是在宮道上......”
後頭後頭,還有一幹宮婢......
魏召南本來隻是怕她冷,這一應激反抗的模樣,不由讓他想起昨晚。反倒存了折騰的心思,笑說:“怕什麽,我的名聲早已不堪了,宮裏人人都清楚。除非你再親一回,解了我這欲念。”
喻姝覺得他簡直有甚毛病。
她甚至都不太想跟他說話,反正宮婢們在後頭,背後有鬥篷擋了去,也沒人瞧見。她硬著頭皮由他攏在懷裏,一邊走,那隻手臂攬過她腰身,大掌時不時在腰肢揉著,一下又一下。
這一條宮道很長。
清冷的冬夜,宮牆萬重,兩排垂柳絲覆著雪。
喻姝開始還有點癢,想掰開他的手,但掰不開。又怕折騰惹後頭的人注意過來,便隻好忍著癢意,有時實在忍不住了,才像小貓一樣嚶嚀了聲。
很小很細,隻有身側的他能聽見。
魏召南聽得,心下竟有些狂熱。他感覺胸膛口緊貼的白帕在發燙,洇了一團的血好像在灼他的胸口。
“夫人還冷麽。”
喻姝頭皮發麻,已經不冷了。不僅不冷,還窩了一團火。
但她還要立誌做個溫柔賢良的妻子,隻好睜開水靈靈的眼眸望他,訴求:“有點熱,不要了......殿下拿開吧,馬上快到宮門了,讓人看見不好......”
魏召南就吃她這模樣,歡喜的不能再歡喜。
他的夫人......怎這般好......溫柔小意,縱然有些小聰明狡猾在身上,最近似乎還想折騰做什麽事,但還是好,好得像他心頭的一塊血。
魏召南曾一度待過妓|院,最厭惡的便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,每回他衣服沾染上,回來都讓人給丟了。雖然他夫人身上也有脂粉味,但那是不同的,混雜著她的馨香。跟他夫人的脂粉味比起,旁人的簡直是庸脂俗粉啊。
喻姝從前覺得,魏召南還算是個體貼人。待她客氣溫和,待一房美人們也很好。雖浮浪,但正常。
可自從那一夜圓房之後,便覺得他是有些荒唐在身上。譬如那勞什子處子血的帕子,非得帶在身上,藏裏衣裏貼著胸膛,他沒惡心,她都惡心壞了!
還有昨晚往花蕊裏倒的酒液,又呷又輕輕地咬。教導嬤嬤給她看了那麽多黃絹,上麵便沒有這樣行的,簡直荒唐。
現在還放肆揉著腰......喻姝吸了口氣,好在夜色深,他們來得算早,這一條宮道上人也少,才不教人看了去。
喻姝忍著,慢慢的,聽到他在耳旁低問:
“夫人覺得琰王如何呢?”
“他生母杜貴妃,乃是最得聖寵之人。”魏召南說道,“四五年前,杜貴妃欲將平陽公主,也就是琰王的胞妹,嫁到盧家去。盧賽飛不肯娶,貴妃欲求聖上指婚,半個月後盧老將軍戰死西北,盧賽飛守孝三年,這時平陽早到了該嫁的年紀,拖不得,也因此兩家沒結成親事。
即便這樣,琰王依舊是勢大的,多少官員想把女兒塞給他?前幾日你父親找上我,想讓你的庶妹進琰王府邸,哪怕做侍妾。夫人意下如何?”
喻姝隻有一個庶妹,便是喻梁的親妹妹。
從喻家來揚州接她的開始,喻姝就知道她爹對她有所圖。
她也猜到會有這麽一日。
隻是沒想到,嫁給魏召南第四個月,喻潘才找來,也算能耐住性子。
自然,她也不準備攔著喻潘。她知道如今的喻潘想不斷往上爬,她也希望他爬的高,摔的慘,把當初欠她娘,欠王家的罪孽一並還清。
喻姝把他的手從腰側扯下,抬眸望他:“妾不知道,依殿下所想行事罷。”
黑夜漫長,提著一盞燈,這條路也快走到頭。
魏召南抬目,看了眼正前巍峨高大的宮門,朱紅石柱雕了攀雲而上的遊龍,五爪蜷張,猙獰威嚴。
這是“乾坤門”,進了這座宮門便是進了禁中。
他拉住喻姝的手:“你先前幫秦氏勸過一回盧大娘子,一會兒見了皇後,她若問起盧大娘子近況,無論有沒有再見過她,隻說不知曉。”
皇宮其實是座吃人的地方。
就像她從未走過他的年少,不懂苟且偷生,卑賤討活的日子。她隻能依著如今在他身上瞧見的,他的處境,他後背、手臂上萬針的刺青,才依稀可見他的過往,然後卻還不是全貌。
魏召南怕她也身陷囹圄。她雖聰明,識人眼目,卻畢竟沒在宮裏生活過。
她所跪拜的帝與後,胸膛之下未必就是顆血淋淋的人心。
他寬大的手掌握住喻姝,帶她進了乾坤門。乾坤門外的宮道是蕭瑟的,隻有兩排紅牆磚瓦,垂黃柳樹。
乾坤門內燈火輝煌,雖也是雪景,卻是金堆銀雕出來的,青玉瓦,琉璃燈,滿地銀霜砌高台。這一帶還是不見人影,卻種滿了梅花。
喻姝剛走過長長一條昏暗荒涼的宮道,如今花柳逢村,不由被眼前的燃燈美景吸引了一下。
喻姝回眸望他,瞳孔映著燈火斑斕。她還記得魏召南的話,不免問道:“為何呢?”
“會招致猜忌。”
她感覺手忽被他用力捏了下,耳窩傳來淡淡的聲音:“因為當年盧父不是戰死,是聖上殺的。”
喻姝神思一震。
她心思水靈剔透,隻這一句話,來龍去脈在腦海裏漸漸有了影。
她記得,盧家世代武將,各個子弟識字開始便能讀兵書,八歲隨父叔進沙場,過慣了風沙夜宿,刀光劍影的日子。
盧賽飛的父親也是大周一代名將,用兵如神,屢戰屢捷。
盧父在時,幾十年行軍打仗,威名在外,漠北的邊陲小國們還不敢來犯,連最大的吉魯王庭,亦派遣使臣年年朝貢。盧父死後,吉魯開始帶頭蠢蠢欲動,聖上另遣雲麾將軍領兵十萬出塞,竟然三戰三敗。
而盧父確確實實實死在西北,要麽是聖上勾結狄戎,設下圈套。要麽是在他身邊安置內應,或許是他所信任的某個將領,殺了他。
而聖上殺他,便是為了不讓杜貴妃把公主嫁入盧家,不讓兩家結成姻親,從而壓製杜家的權勢。隻要盧父一死,盧賽飛就得辭官,三年丁憂。
三年,聖上他足以清掃盧家在朝廷裏的根基。
可是他也沒想到,三年後吉魯如燎原之火燒到大周。殺了人家,又要動用人家的兒子為他帶兵打仗了。
喻姝忽然想起當日去盧家勸解時,大娘子是如何疏離冷淡,給她下臉子。原是心裏有這樣的恨在身上。
死了盧父,怕狄戎來犯朝廷缺勇將,就動用盧賽飛。又怕盧賽飛屢打勝戰,日後建功立業,功高蓋主,要盧家的小兒子進宮為質。
確實是...好毒的一盤棋。
喻姝想透之餘,發覺腳下邁進宮門的步子重了,冥冥之中似乎加了鐵鏈。
她猛然想起,就在前不久,年關盧賽飛班師歸京。魏召南帶寐娘出門,好像是見盧賽飛去了......心地一陣陣暗下來,似乎踏入了迷霧之境。
那是不是也是一盤棋?
他為何要見盧賽飛?
為何帶了寐娘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