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回家

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說。

人都會有自尊。平時他在外頭優遊自如,即便權勢地位再如何,百官也得尊敬喚一聲“盛王殿下”。

而他在鄯王麵前,又是可隨意□□的。

喻姝縱使知曉鄯王不待見他,也不曾料到會如此肆意。如今被她撞見這幕,魏召南又該如何作想?

喻姝把手裏的溫茶給喝了,放下茶盞,一雙素嫩的小手去握他寬大的手掌。

“是鄯王夫人引我過去。”她的小臉澄澈而認真,就那麽望著他,聲音溫熱:“殿下,過會散席,我們回家吧。”

回家吧,家。

魏召南一愣,恰見她兩彎眉黛間的花鈿如朱砂,明豔如火。他出聲問,“家?”

喻姝輕輕點頭。

家......他什麽時候有過家?

十幾年前的德陽殿,宮婢常卉也將那稱之為“家”。他的夫人和常卉一樣,除了這個家,還有外頭的家,都一樣,都不在汴京。喻姝的家在揚州,常卉的在濮州。

當年宮女竇氏剛生下他,便由三尺白綾了卻性命。滿宮的人將這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——一個美貌的灑掃宮女想攀權附貴,爬上了皇帝的龍床。雖然生的是皇子,本以為做著飛上枝頭的好夢,誰知被皇後以“清正宮闈”賜了死。

富貴沒有,還丟了一條命。

奴生的皇子帝後不待見,宮妃們人人視他為恥辱。況且那時皇帝正值壯年,更無一妃子願意收養。

當年常卉二十三,入宮已有十年了,做事也穩妥。早些年伺候公主,後來公主出嫁,她便繼續留宮裏。

本以為熬到了放出宮的年紀,可皇後見她做事得力,特意把人留在德陽殿照看五皇子。皇後還說,隻需常卉先照料兩年,帶帶新宮婢,兩年到了就能離去。

起初常卉也是這般想,但照料著白糯的嬰孩,替他找乳母,抱他哄他。

常卉沒成過親,沒生過孩子。這一照料,便喚起母性來。後來,出宮的日子一拖再拖。她可憐這個五皇子,雖也是個皇子,但過的日子卻連有權勢的太監都不如。

宮妃的皇子尚且因生母的恩寵,而待遇有差,更何況還是奴婢生的孩子。

皇帝操持政事,皇子公主又多,日子久了不常見,很快也就忘了自己還有這麽個孩子。

五歲時,五皇子還沒有名字。也不知幾個皇子公主從哪學的舌,跟後頭追著喊“野種”。

直到有一日,常卉曾伺候過的映月公主入宮覲見。她一個低微宮女見不到皇帝,也不敢見皇帝,隻能借舊主之口。

宴後映月在私下跟皇兄提了一嘴,皇帝這才想起五皇子還沒有名。

他坐在案邊,手側正巧有本《詩經》。隨意翻過幾頁,垂著眼皮想了半刻,便拈來召南二字。

召南是什麽意思?

常卉大字不識幾個,也不懂,但她很是高興。起碼往後他們不會再喊五皇子野種了。

但也隻是她以為的。

四皇子和魏召南,一個三月十五生,一個是三月十九生,年紀相當。

魏召南很早便能記事。起初四哥欺侮他時,他心中也咽不下這口氣,甚至會咬牙還手。可他的反擊沒用,回報他的,隻有更嚴重的毒打。有些嚴重的鞭傷,便是時至今日脫了他的衣服來看,後背仍是荊棘遍布的淺紅痕印。

常卉教他審時度勢,教他忍。

魏召南起先不肯,老四越打他,他越是硬骨頭,越能咬牙硬挺。

直至有一日,太後六十壽宴,闔宮歡度,德陽殿的宮婢們全得了閑出去吃酒耍樂。

他甫一回去,便聽著窸窣的低哭聲。尋聲往裏走,走到後偏殿一間放雜物的矮屋前,再近一聽卻是赫然——

不僅有女人的低泣,還有嗚嗚掙紮聲。

窗牖沒關,當年他時方六七,年少不知事,站在灰暗格窗邊望裏瞧,滿牆麵密密麻麻掛著許多刑具,有鐵索,鞭撲,木製杖具。

長條木凳上橫列著女人赤.裸的身子,用麻繩一圈繞一圈,緊緊捆綁,勒得遍體紅痕。

老太監殷陶背對窗牗,盯住長凳上被綁得死死,卻仍在掙紮的獵物,摸著他手上帶刺的棍頭,陰惻惻地笑,

“常卉呀,你今兒想跟咱家這個閹人玩點什麽花樣?”

魏召南沒見過這樣的事,半懂半不懂的,一股惡寒從腳底鑽進。他又驚又氣,又駭又恐,後背微微發顫,不忍地別開眼,眼前浮起的盡是常卉身上的紅鞭,和被塞住的嘴。

他終於知曉,為何宮裏所有的奴才都不待見他,偏手握大權,在皇後跟前還有薄麵的殷公公竟會屢次三番往德陽殿送吃食。

竟是常卉為了他,以身做誘,以身飼狼。

常卉要他忍得,他從前不肯忍,卻在那一瞬看懂了勾踐當年的臥薪嚐膽。

可是後來常卉死了,那個“家”也沒了。即便他殺了老太監,也是更惡心自己。他隻知道,要不盡一切手段往上爬,因為他不能沒有權勢,他還有想折磨的人。

喻姝說,我們回家吧。

魏召南遲疑了好一會兒,卻不敢應她。那真的是他的家麽?可他從前一直以為,隻有登上那至高無上的權柄之處,才是他能安身立命的家。

銀燈紅曲,千燈換盞。另一頭琰王喝下二哥敬的酒,眼睛一瞥,正好瞧見盛王夫婦在低聲細語。

他目光不自覺在喻姝身上多留兩分。她今日穿得甚美,青羅翟衣,頭簪花釵,雖說是命婦之製,可顏色總要勝旁人三分。

琰王輕盯著,一口酒入腸,火辣辣的。

二哥追隨他目光的方向,看見對麵不遠的一桌,喻小娘子的手正握在五弟手上。忽而笑了一笑:“一個女人而已,何況還是魏召南的。三弟若真喜歡,兄長我也有法子讓三弟得償所願。”

“什麽法子?”

二哥見他未出言攔阻,心知有戲。

“三弟很快便會知曉了。五日後內人秦氏過生辰,府裏辦宴,還望三弟務必來我肅王府。”

琰王眉頭忽蹙,眯起眼看二哥:“我不過是愛美之心,想同五弟妹說說話罷了。別鬧得太過不好收場,若是父皇問責......”

“我行事有沒有分寸,三弟一向也是知曉的。”

玉器擊案桌叮的一聲,二哥放下酒盞,笑著擺擺手離開,迎旁的賓客說話。心下卻連是冷笑,這事不論成不成,都是一箭三雕的計策。

他那三弟風頭實在太盛,老四慣是個欺軟怕硬的,麵對琰王,可是屁都不敢放。若他再不出手打壓打壓,豈不真由人輕鬆登上帝位?到時候哪還有他肅王什麽事?

強占弟妻可不是什麽好名聲,五弟再如何,也不堪受這種屈辱。借五弟的手扳三弟,倒省了他一番力。

如今他跟著三弟站位,即便最後自己爭不過,仍是三弟做皇帝,也不會差了他這個出謀劃策的功臣。

肅王越想,嘴角笑意越甚。忽然想起今早四弟罵他的話,更是冷笑:

笑話又如何?行軍打仗向來講究兵不厭詐。贏了便是贏了,誰又管其中曲折險惡幾回?

……

深夜,開爐宴散,二人乘車回了王府。

以前每一夜魏召南歸府,芳菲堂總能傳來訴著相思之意的琵琶弦音。可自從那一個險出命案的雨夜之後,這樣的弦音便斷了。

寐娘開始不再彈,每到傍晚時分,便是坐在一角閑亭裏賞花。

喻姝以為寐娘是被嚇著了,為盡主母的賢良,特特尋了好幾個郎中上府診病。寐娘卻拒絕道:“謝夫人體恤,但奴並無病痛......夫人不念奴往日言狀而願施救,奴自慚形穢。”說罷,寐娘低下頭:“若夫人能繼續容奴,奴必一心伺候殿下與夫人。”

當時聽聞這話,喻姝便笑問,我若不容你,還會救你麽?

是啊,她從沒說過不願殿下納妾,也知他絕不可能不納妾。如今寐娘肯知趣,她也樂意善待。

本就同為女子,寐娘固然嬌縱,可也是他給的底氣。寐娘本是揚州瘦馬出身,又如何不是可憐人呢?

就好比她救寐娘,並不是因為喜歡寐娘,也沒想過要寐娘對她感恩戴德。她救,隻是因為十幾年的讀書教養為人,做不到見死不救而已。

夜間,喻姝洗浴回屋,床榻外側正躺了個人。

她先去滅了燈,走近床榻,魏召南抬眼望她放下紗幔的動作,在她要翻身上床之際,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往裏帶:“今夜你在裏側。”

喻姝納罕道:“怎麽了?”

以往都是她躺外側的。

魏召南尋思一會兒,道:“前幾日家裏鬧賊,險些出了命案。我是男子自然不怕,你睡裏頭我安心些。”

她聽完,更為納罕。

險些出命案的是寐娘,擔心,不是該陪寐娘麽?不過賊人是誰,倒也說不準......

魏召南有心讓她躺裏側,喻姝自然也樂意,吹了燈便拉上被褥蓋好。

她閉了會兒眼睛,沒睡著,聽到身旁那人也翻了個身,心知他也沒睡。

喻姝想起一件事,在黑暗裏忽而問他:“那一日弘泰讀九國通史,是不是殿下故意要妾聽到的?殿下是想要妾去勸盧大娘子的?”

他嗯了聲,“我是希望你勸,隻是勸人未必容易,願不願去都在你。但盧氏後來還是把幼子送進宮,可見你做到了。”

“妾知道殿下是為了盧大將軍,有意結交他,隻要殿下如願以償就好。”喻姝說:“妾還有一事想問殿下。”

“你說。”

喻姝吸了口氣:“那一夜要殺寐娘的賊人,可是殿下的人?”

暗黑中,魏召南笑了:“夫人好聰明。”

“殿下既喜歡她,為什麽要殺她?”

“我沒要殺她。”

魏召南淡淡說:“自己的女人,我不會動這個手。但她有她的主子,那晚弘泰本是要從她嘴裏套話,又誰知你會過來?”

難怪那賊人能逃過王府重重護衛,能輕而易舉藥暈芳菲堂的人......

喻姝問完後,近日心裏的困頓也解了一大片。她呼出一口氣,被褥裏,纖纖的小手一點點往旁挪,一不小心觸到了他略帶薄繭的手指。咬了咬唇,輕輕握住。

魏召南的心跳了一下,緩緩轉頭看她,聽到她勸勉道:“有誌者事竟成。”

眸光瑩瑩,如夜明珠。

......

崔含雪做事也是極快,喻姝剛跟她說完要吳家。兩日後的一個早上,便有送米的牛車進王府,打頭的是店家手下一個姓吳的短工。

喻姝打發了采兒,采兒走到漢子跟前,先塞了包賞錢,禮笑說:“大哥進屋喝口茶吧?”

這個短工姓吳,單名一個勇字,是死者吳唐的弟弟。

吳勇人如其名,從小膽子就大。早些年不顧家中反對,硬是在洛州做水上貨運,也賺了一些小錢。後來他跟的船家遇大水衝毀了一批貨,虧本賠光。吳勇本想找下家再做,硬是被爹娘逼回汴京。

爹娘說,大男人在水上漂一輩子不像話,得娶婦踏地過日子。

爹娘之所以不想他在水上做活,最大緣由還是他死去的大哥。當年他大哥就是走水路下揚州的時候,掉江裏淹死了。

吳勇老大人了,也懂爹娘的擔憂。再說漂了大半輩子,他也想娶婦落家。

崔含雪做事倒是快,沒幾日就將人送上來。

喻姝上下打量著吳勇,隻見其黑布裹頭,身著直縫寬衫,腰間還銜了隻裝零碎的錦囊。

吳勇今年三十來歲,乃是個漢子。見主家的娘子竟把他喚到屋中來,心下不免微慌......

難道是想對他做什麽?

他可是個正經的良家男子,這小娘子又是碧玉年華,別不是什麽壞主意吧?

吳勇隻好低下頭,仍是一身粗氣:“娘子有什麽話盡管吩咐,隻有一事要先說,小的絕不做偷雞摸狗的勾當......”

“……”

喻姝撫了撫茶盞:“兩年前,你兄長可有說過讓全家快逃,離開京畿這等話?有一段時日,是不是有人要追殺你們?”

吳勇聽聞,臉刷得一白,轉身就要走。

門口幾個小廝立馬將人攔下,吳勇麵色發急,反正他也懂些拳腳,正想要不要死拚之際,忽然聽道身後的小娘子笑著說:“你別怕,當年要追殺你們的又不是我。若真是我,知道你們全家的下落後,又何必單招你一人來?”

他聽聞後,稍稍鬆半口氣,卻仍是警惕。緩緩轉過身,終於正眼朝前看:“敢問娘子要做什麽?”

喻姝莞爾:“放心,我要做的事與你們無關,更不會去害你全家。說不準,還能幫上一把。當年官府判定,你兄長是掉江裏淹死的。其實並非,而是有人想殺他,不,那個人應該想對你們全家趕盡殺絕,隻是你哥哥死在先頭。”

“你難道不想知曉,當年你兄長是怎麽死的,誰殺的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