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受辱

亭台築於假山之側,東麵山石下鑿了片小池,沿邊圍築各色的青碧斑石。盛夏時這片池水裏會蓄養遊鯉浮藻,現在步入深秋,金色的遊鯉倒少見,多了幾條耐寒的花斑鯉。

矮石邊,有兩三男子閑坐喂魚。

庭中施幾座檀香方案,擺了許多精致的糕點果子,烏李桃煎,奶糕時果。有人賞畫,有人高談論闊。

老四鄯王與一幹子弟在旁邊的小校場射箭。

他反複拉開幾次弓,沒一次射準的,二哥在旁戲謔道:“手綿綿軟軟的還不如女人。”

二哥一笑,才六歲的六皇子跟著親哥學舌,

就是就是,還不如女人!

開爐家宴,閑庭上坐的哪個不是顯赫王公?

鄯王年輕氣浮,昨日在王府練劍術還好好的,正想今日給大家露一手,怎料出師不利。

他煩躁地脫下棉裘,剛要甩給小廝,眼睛一瞟,忽然看見那個人在亭台上吃茶。

心下連連騰笑,

會有人給他搭台階的。

鄯王外祖呂家,乃是朝中新貴。近年隨著呂家大興,他在幾個已封王的皇子裏混得風生水起。

且看眼下成年諸王的權勢,除了琰王,就沒人比他更有風頭。

大哥二哥比不得他,更別說是奴生子的魏召南。

當然了,誰又不知道,他身邊打小就有個奴隸呢?

鄯王的臉色好了些,甚至有些興奮,朝著亭台大呼:“五弟,過來!”

魏召南聞聲放下了茶盞,拿帕擦了擦指尖。緩緩站起,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望向校場。

“過來啊!”

鄯王不耐煩道。

從老四開口的那一句,一幹子弟都知道有好戲看了。他們其中不乏宗室親王的嫡子,幼時得蒙聖眷,能常常進宮做伴讀,以前這樣的好戲天天都有。

二哥肅王早就司空見慣了

——宮婢生的孩子始終是他們的奴婢,老四使喚得了,他自然也能使喚。隻不過比起使喚,他更喜歡看別人做戲,自己賣一賣好心腸。

當然,二哥還有自己不承認的嫉妒心在。

有一日他聽見秦汀蘭偷偷跟別家婦人說,要論這容貌俊氣呀,當屬琰王和盛王。琰王便也罷,誰不知他生母杜貴妃是傾國傾城的美人?但那盛王......你也曉得他生母是什麽路子,那可是個卑賤,聖人親自下旨了結的。雖沒見過,也能猜到是個極狐媚的,不然一個奴婢怎爬的上龍床?想來盛王相貌也是隨了她,真真狐俊啊。有時我瞧他一眼,臉上都要臊得慌。

二哥聽完,心裏便堵著一口怒氣,當晚打了他家娘們一耳光,壓在榻上折磨一宿,哭得人厲害。

這頭魏召南起身下階,走到鄯王身前。在一幹人興致昂揚的注目下,伸手接棉裘。

鄯王斜眼瞧他,忽然又不想給了,嗤笑說:“本王的棉衣金貴,奴婢也配嗎?”

魏召南半掀眼皮子看他,不語。

大家都在看熱鬧,隻有不忌口的六皇子又學會了一句話,

就是,奴婢也配嗎?

...

崔含雪很適時地停下腳步,喻姝剛好聽到校場的哄笑聲。不由眉心一蹙,原來人家是這個目的。

她心裏有塊鬆軟的地方被捏著,愣怔了好一會。

喻姝遠遠望著魏召南,但他龐若無事。二哥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站出,微帶身為“兄長”的責備,“四弟啊,五弟跟我們是兄弟,得饒人處且饒人。”

“兄弟嗎?也是,從小到大,五弟伺候得一向很好。”

鄯王瞧不起他二哥的鬼心眼,明明厭一個人厭得要死,卻喜歡用軟刀子磨。不僅喜歡軟刀子,還慣會借刀殺人。不免冷笑道:“二哥喜歡這奴生子也拿去吧,我和二哥一個唱紅臉,一個唱白臉,多大笑話啊......”

二哥臉色僵住,眾人又哄笑成一片。鄯王把棉裘拋給一小廝,拉開弓弩,閉著一隻眼瞄靶心。

崔含雪很有興致地觀望,笑笑看她:“盛王對我家殿下的忠心,果真有目共睹。”

秋風忽起天驟寒,靶心沒中。她輕揉眼裏的細沙,水光罅隙的某一刹,似乎望見魏召南朝這投來一眼。

喻姝素知曉魏召南的出身。

知曉他與諸王都不一樣,不然自己也是嫁不成他的。

鄯王能輕而易舉地羞辱他,可見他從前過的日子皆是這般。可他竟能不慍不怒地立在那處,無一言可出,難道已經逆來順受了?

喻姝走開,崔含雪亦步,跟在後頭慢條斯理道:“五弟妹怎麽走得這般快,我還想同弟妹說說話呢。

遠離了閑庭,又繞過兩三條小徑,待走到一處草木茂盛的僻靜地方時,前頭的人忽然轉過身,朝她輕輕笑:“我也有話想同四嫂嫂說。”

“什麽話?”

崔含雪想起上回在盧家壽宴,喻姝投她所好,想結交,不由啟唇道:“要還是想跟著我,也不是不可。隻是追隨須有該盡的事,倘若你能隨盛王一般......”

“不,隻怕此事不是我求四嫂嫂,而是四嫂嫂該求我。”

喻姝微笑打斷:“真當我是沒準備來的麽?本來我也不想拿此事威脅嫂嫂,隻是嫂嫂未免太不待見我。我與嫂嫂無冤無仇,嫂嫂卻三番兩次要我難堪。我旁的不會,唯有這‘說理’二字懂行,有一理,還請嫂嫂評評?”

崔含雪神色忽凝:“你什麽意思?”

這一片灌木林立,小道邊唯有木芙蓉開得正好,亭亭簇立。喻姝撫上,容色妍麗,唇角微勾:

“我聽說嫂嫂的兒子快滿歲了,是整個王府的眼珠子。若鄯王知道嫂嫂為固寵,偷偷換了孩子。疼愛的兒子非他親生,而他的血親女兒卻養在郊外農莊,不知是何種滋味呢?”

話音落下,林木俱靜,靜得能聽見秋風呼瑟,和上下起伏的喘息。

崔含雪雙眸倏地瞪大,麵浮薄怒,急得抓上她的手,扯得芙蓉花瓣紛紛而落。

喻姝任由她抓著手腕,也不急。

“四嫂嫂別怕,我與你無冤無仇的,何必要害你?更不會閑得跑到鄯王跟前胡說。我隻是想跟嫂嫂求一物罷了,力所能及的,嫂嫂施手便能給。”

崔含雪聞言,還是不敢鬆氣,兩根秀眉擰到一塊:“你到底想要什麽?”

喻姝扶正花枝,淡然笑了。

“嫂嫂的娘家名下有幾處莊子,我想要西郊莊子的那家農戶,姓吳。他們有個死去的大兒子,叫吳唐。”

......

晚上開爐宴,帝後儀仗來到,在座的人紛紛站起大禮。

皇帝今年五十有三,身著赭黃衫袍,衣繡魚龍紋,冕珠之下是張威嚴的麵孔。

他掃了一遍座下各人,聲音沉穩莊重:“都平身罷。”

對於這位皇帝有多少能耐,喻姝自己能知曉幾分。

自她知事時,便聽外祖和一幫弟兄聊到朝廷。

當初先皇子嗣稀少,隻有三個能經得住事的兒子。比起前朝腥風血雨的奪嫡之爭,如今官家做上皇帝可謂十分順利。三十二歲登基,國號景順,正如他一帆風順的前半生。

喻姝先前不關心朝事,隻偶爾從王從之口中聽過一兩句。

直至前不久,官家竟要盧家送小兒子入宮,才使喻姝覺得大為不妥。

她沒當過皇帝,自然不懂許多。但隻依她讀過的書、見過的事來看,自古往來的君王誰不為拉攏人心費盡心思?

在盧賽飛勝戰無數之時,他竟要盧氏幼子進宮做質,先不論盧大將軍對官家是否忠心,單此舉便離間了君臣之心。

盧家是如日中天。官家若擔憂畏懼盧賽飛,完全能從旁道而行。譬如拔擢寵臣分權,既製衡了盧家,又不惹盧家與其離心。

都言道“不識廬山真麵目,隻緣身在此山中”,又或許皇帝身在其位,公務纏得緊,又要防這防那,防不臣之心,被逼急了才不曾想得全麵?

喻姝自認為隻是一介女子,尚不曾讀過兵家權術,隻讀過幾段繁雜史文,也能懂這些。更遑論官家那五個封王的兒子,怎會看不出?

能看出卻未想過提點,各個又想交好盧大將軍,也可見父子之情終要淪為君臣之下。

她想罷,默默飲了一口茶。

國政如何與她尚且無關。無論以後誰做皇帝,魏召南既不得聖寵,沒有外戚支持,沒有權勢,名聲又極糟,都是構不成威脅的那個。她若是跟著魏召南,大可做一生平淡逍遙的盛王妃。

隻是如今,外患還值得人憂上一憂。

大漠的西北原有數十來個部落,遊牧為生。部落之間往來甚少,偶爾還因爭奪土地、奴隸牛馬而起衝突。

在大周開國之初,吉魯也不過是其中十五部落之一。不算小,但也絕對算不上最強盛的。

誰又知三百年過去,吉魯不斷壯大。不但朝各部招兵買馬,更是下了重金養精蓄銳。在吞並一統西北十五部後,便設吉魯王庭,自立為漠北王與大周叫囂。

不過一個北狄小部而已,在官家看來野蠻又落後,根本沒放入眼中。隨後便遣雲麾將軍領兵十萬出塞,三戰三敗。

三個月前在褚州之戰中又派大將何儼昌出馬,結果慘痛兵敗,連失兩座城池。

盧賽飛乃是將中奇才,用兵如神。此番皇帝給了他五十萬人馬的兵權,也是怕他此戰大捷後功高蓋主,才要盧大娘子送幼子進宮。

這一頭魏召南很平靜地坐在她身側。碾茶,烘盞,候湯之時,他分出一些心神看她:

“夫人在想什麽?”

見她垂著眸,目不轉睛地盯著茶麵。近日天寒,水冷得快。他從她手中拿下茶盞,又換了杯溫熱的在她掌中。

喻姝回過神,茶水沸騰之際,聽到他在耳畔問:“白日夫人怎到閑庭來了?”

她回眸望他,手中的茶水倏地微晃。

她看見了,看見他受的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