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殺人
那一年入冬,王叢之在江邊碼頭接貨,帶了小外孫女和孫子出來開眼界。
喻姝六歲,年小貪玩。那時七歲的表兄隻問她一句“妹妹覺得現在江河還有魚嗎”,一個說有,一個說沒有。兩人打賭,便撇開了仆婢,溜到江邊捉魚。
那時正值江水冰寒之際,再過一個月連碼頭都要封了。喻姝打鬧時不慎掉江,小腹受冰水冷刺,疼了整整兩日,灌下好幾碗苦藥才止住。
看過的郎中都說,隻恐日後是不會有孕了。
她當時年紀尚小,還在因小腹不痛而高興。瞧見外祖、舅父舅母皆是灰慘麵色,又似懂非懂的。王從之摸著她的頭,一聲長久慘淡的哀歎:“我姝兒這輩子......這輩子......隻怕得坎坷......”
那時候不懂,沒有子嗣,怎麽就坎坷了?
她見舅母生表弟,半日的慘叫,滿屋子的血,要多嚇人有多嚇人。舅母明明是從鬼門關出來的人,怎麽也覺得沒有孩子是一輩子不幸。
時至今日,喻姝對此事仍是坦然麵之。她沒有多渴望有個子嗣,也不覺得懷不上孩子有甚。頂多是在婆家難以立身......但這些對她而言不算什麽,人總要自個兒想辦法。
魏召南見她笑,自己心裏也有些舒坦。大概是因為她的樣貌長在他的心上,笑起來總覺得格外耐看。
他又給她夾了一縷菜,正要說些溫軟話,外頭忽然道寐娘求見。
今日生辰,寐娘妝扮得比往日都要豔麗。身上穿著新裁的雲錦,簪了紅石榴釵環。盈盈一禮,“早時夫人的賞禮,奴還未來得及謝恩......”
“采兒已經傳過謝恩了,你又來跟前謝,真是有心。”
寐娘低著頭,卻忍不住偷偷抬眼,瞟一眼魏召南。
正房夫人沒進門之前,明明是他把她摟懷裏,說“喜歡什麽簪子鐲子都同我講,我給你弄來”,還有“你是我心頭愛的,來日夫人進府,不會讓她委屈了你”,可如今夫人正進門,魏召南卻始終沒給她位分。
當初她那般行事,在王府眾美人當中,處處都要出風頭,也有幾分是他默許縱容的緣故。
雖言魏召南待她也不差,說到做到,真給送了許多脂粉首飾,也沒讓她受半分委屈。可寐娘總覺得,自己與他之間少了點東西。
寐娘本是揚州瘦馬出身,早上說笑時巧喜還問她:“我聽人講,夫人也是打揚州來的。她外祖王家在揚州富甲一方,你以前難道沒聽過名號?”
似有,又似沒有。
她們這些瘦馬,有的是家貧,爹娘為了幾公斤糧食賣來。有的是別家丟的孩子,被人牙子誘騙拐賣來的,成了那“揚州瘦馬”。有的人六七歲,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,就被富商們看中,早早定人下金,媽媽便按他們喜歡的模樣調.教。
她們自小便被教如何在床笫之間取.悅人。偶爾媽媽領來的男人有商賈,也不乏讀書人,做官的。
有人穿袍戴冠,瞧起來儀表堂堂。可這樣有風度之人,卻也會跟媽媽進來她們的屋子。一邊輕晃折扇,一邊搖頭吟兩句**詞豔曲兒,看媽媽是如何教她們,怎麽拋帕子扭腰臀。
“粉香汗濕瑤琴軫,春逗酥融綿雨膏。浴罷檀郎捫弄處,靈華涼沁紫葡萄......”[1]
瞧瞧,這樣文雅的讀書郎,也會信手拈來名妓的詞兒。
三十來歲的男人們挑人,等他們要的瘦馬長成十五六的模樣,自己都是知天命之年。
因此與寐娘待一塊的姐妹們,常常都笑談為自個兒下金的富商。有年輕的,二十來歲,反而會遭許多姐姐妹妹們羨豔。
寐娘便是她們口中“極好運兒”的人,因為當年大官人張宜給她下金的時候,正是二十來歲。
巧喜一問,寐娘想不到別的,隻有“王家,是不是也來看過她們?”,想罷又是吃吃一笑,這世上就沒有多少男人能逃過她們的繞指柔。
隻是每每想起那一晚魏召南厭惡的神色,寐娘仍覺心悸。他縱是喜歡嬌嗔小性子,偶爾也需要她溫馴識禮些。
因此這一回,寐娘決定得先俯首低眉。
她垂眸施禮:“這些都是奴該做的......能伺候殿下與夫人,已是奴莫大的福分。”
喻姝聽這話,心暗暗道一聲,真是個會變臉的,今日這樣做小,估摸是瞧了他在!
喻姝向來有仇報仇,有恩報恩。
以前不痛不癢的刺探,喻姝一直沒放在心上。她總覺得寐娘雖嬌些,但心思不至歹毒,偶爾打壓下也就過去。
現在寐娘放低姿態,喻姝更沒想為難他的心上人。
喻姝寬慰兩句,讓她下去好好過生辰。寐娘卻倏地跪下,淚眼婆娑望了望魏召南。
魏召南平靜笑問:“你有何要說?”
寐娘頭一低,聲音更軟:“今日是奴的生辰,殿下命人在閣上擺了酒宴,奴想......”
魏召南放下銀箸。
本來他讓十七擺了兩桌,大有替她操辦一頓的意思。說去陪她,倒也未嚐不可......隻是忽然想起喻姝今早拈酸出門,魏召南倒覺得不能去了。
他看向一旁喝粥的女人,頭微低,圓潤耳垂的滴玉墜子飽滿小巧。
他想摸,但見滿屋的仆使丫鬟,還有寐娘在,便忍住了。且幫這個小女子做了兩分麵子,言笑說:“要看夫人允不允了。”
說完,他就自己猜到結果了。
定然不會允的,今早上還吃著酸。不過他的夫人講話委婉客氣,定會尋個由頭堵回寐娘。
魏召南且坐且看,還抱了兩分看戲的樣子。
——但下一刻,喻姝便擱下粥:“有何不可呀?既然亭台熱鬧,殿下何不去看看?”
魏召南腦子頓時一白,嘴角微抽,卻說不出話。
他的夫人……是不是有點太大度了……?
雖說也是個好事,但……
這一晚魏召南都略有疑問,她到底有在為寐娘而酸嗎?
*
月上柳梢頭,夜裏忽而下起小雨,淋淋漓漓。
喻姝已經脫簪梳洗,身上隻留件單薄裏衣,烏黑的秀發垂在肩上。
她滅了西窗邊兩盞燈,雨勢漸大,便連窗子也闔上。乍然想起昨日宮裏送來一籠芙蓉鳥還收在庫房外的簷下。那時她特特囑咐,怕鳥剛來,放屋裏給悶壞,就在外麵養幾日。
這雨下得突然,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記得收起。
畢竟是皇後賞賜,喻姝左想右想,還是不放心,招呼采兒,親自套了件外裳出門。
今夜亭台的熱鬧已經散盡,整座府邸寂靜平沉,浸在浩大雨聲裏。
二人繞到庫房,見芙蓉鳥已被收在屋裏,俱歇了一口氣。采兒嬉笑道:“我早說夫人擔心早了,那些人是陶姑姑帶的,還算機靈。”
說到陶姑姑,二人邊走邊說。
喻姝悄聲問:“你這幾日留心她時,可有發現什麽古怪之處?”
“沒哩。瞧著再正常不過了。陶姑姑連王府大門都很少邁出,整日在府裏教導丫鬟婆子。”
“我們才來,她也不敢有所動作。先少看著,讓她放鬆警惕,才好舒展拳腳。”
繞過院落,旁邊一塊泥地花圃,有三兩撐傘的人影在絮絮說話。
“前頭說話的好像是趙婆子,她有手藝在身上,花草捯飾的最好。”
再走近些,果然聽見趙氏在給兩個新來的婆子訓話。
“快入冬了,這塊圃地上要栽臘梅。趕明兒你倆就跟我一塊,再招呼幾個小子,把花房的臘梅根子搬來。我再帶你倆去見見那幾棵榆木——”
說罷,趙婆子瞧見圃外打燈籠的人,福身,忙給倆新來的婆子遞眼色,
“那是咱的夫人。”
她揮了下手,趙婆子便繼續教。兩句過後,帶著人離開花圃,往下一處去。
夜色朦朧,仍還下著雨。
喻姝提起裙擺,正要帶小雅回去。燈籠的光照過花圃泥地時,赫赫然映出幾雙雜亂的腳印,其中竟有酷似男人的!
她步伐一滯,猛地抬頭,拉開一點傘角往前看——三個婆子的背影,落後的一人偏高偏壯,走得也格外扭捏,莫非是他麽?!
竟然混進個男人?
他想做什麽?
又是怎麽進王府的?
喻姝比了比泥地上粗大的腳印,遞眼風給采兒,二人亦步亦趨跟在後頭。走到一半,她忽然不走了,低聲說:“跟著他太危險了,能進得了王府,定然有些身手在,先回院子。”
回來屋子,喻姝讓采兒先去休息,旁的明日再說。
她靜靜在床榻邊坐了會兒,真是想一睡了之,可有這麽一個疙瘩在,心下始終難安。
喻姝折騰著起身,想遣人給魏召南傳話,又擔心那賊子在府裏有內應。不怕一萬,就怕萬一,如果隨便遣的人就是賊子的內應,可真真是自己送死了。
左想右想,還是從墊絮下翻出一隻藥末紙包,藏於袖內,自己去找魏召南了。
魏召南給寐娘過生辰,今夜應該就宿在寐娘屋裏。
喻姝收拾了一番,瞧著雨似乎小了些。又嫌傘是個累贅,遇上萬一可不好逃,索性披了件帶帽的鬥篷,係好棉繩。
深夜府宅,喻姝出門走了兩步,心下還是有點怕。
她想,應該帶個丫鬟出來的。
可無論采兒,還是別的丫鬟,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。她有藥粉尚且能保得住自己,再多一人,可十分難。
對了,王府還有護衛呢!
隻是護衛不守內院,守在外宅。要是現在出去外宅找人,還要費好大一陣功夫......還不如直接找魏召南呢,芳菲堂離她的院子本來也沒多遠。
......何必再,舍近求遠?
喻姝堅定之後,腳步加快。
已經深夜亥時,除了幾個守夜的,旁人都歇下了。雨珠一顆一顆打在棉帽上,不多久成片潮濕。她感覺頭頂有點發涼,自知這鬥篷撐不了多久,腳步愈發變快。
終於到了芳菲堂,廊下一個守夜的丫鬟攏好棉被,虛虛晃晃睡著。
雨聲裏萬物靜謐,草木將息。幾間翹簷長屋並排而立,房門緊閉,隻寐娘的寢屋窗前還亮著燈,燭光跳出窗欞,掃在青磚地廊上。
喻姝緩緩鬆口氣,心裏也跟著雀躍不少。
欲要提燈靠近時,忽然聽到屋裏大喊:“殺人了!殺人了!”
正是寐娘之聲!
驚恐尖叫破耳刺入,震得燈柄險些從手心裏滑掉。
喻姝嚇得腳跟後挪,忽然碰到軟乎的東西,差點出聲。定睛一看,幸虧是守夜睡著的丫鬟。
這麽大聲,竟沒把人吵醒......
她的手指顫顫貼近丫鬟的口鼻,氣息仍在......不免鎮了鎮神,所幸還活著,應該是被人藥暈了。
喻姝放下燈籠,連忙起身,在廊下戳破一點窗紙往裏瞧——見寐娘跌倒在地,形容狼狽,有個男人穿婆子衣裳,麵蒙黑布,正俯身捉她,掐住那細嫩脖子,好像在說什麽。
寐娘嗓子本就細柔,被人掐住要害驚恐求救,令人聞之心驚膽戰。
魏召南竟不在這裏!
眼下怎麽辦?
喻姝心跳得厲害,一震震要跳出喉眼。她的身子有點發軟,頭暈目眩。
救或不救寐娘?
她和寐娘素無交情,根本沒有救的必要。
可她有刺粉在身,尚且有對策能活命,而且那是一條鮮活人命。
“救命!救命——”
這幾聲救命遽然變得急促、沙啞、聲嘶力竭,堪堪要扯破了喉嚨。幾聲後漸漸聲弱氣虛,恰如一下下撞的暮中鍾,垂垂老矣。
喻姝望進窗裏的影子,一手拔下簪子,另隻手的掌心握好一把水紅粉末,秀美小臉擠成一團。
最後狠狠咬牙,遽然高聲:“殿下!”
十幾年的教養為人,縱然她也有心狠、要報複喻家的時刻。可對一條人命,在自己能保命之下,眼睜睜的見死不救,原來還是做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