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水榭閣
一天天耗著,眨眼就到了壽筵那一日。
依著先頭的例子,周瀲身為周家長子,是要呆在前廳裏頭,在周牘身旁照應著,招呼那些親朋賓客迎來送往,好收吉祥話的。
待客的衣裳是早先就備好的,周管家特意囑咐了人早早送來。雪青色雲緞外衫,另用銀線在袖口同衣擺處繡了暗紋。
周瀲本就生得端儀,這樣的顏色上身,陪在周牘身側,愈發襯出幾分階庭蘭玉的模樣來。
周牘鰥居多年,未曾續弦,膝下隻得周瀲一子,將來若無意外,這家主之位,總歸是要落到後者頭上去的。
能來壽筵的客無一不是衝著周家的排麵,一時間見了父子二人,賀壽詞罷,少不得就要麵上帶笑地稱讚幾句。
長輩麵前,更要顯出晚輩的好來。周瀲早些年曾跟著京中大儒進學,一時間什麽“芝蘭玉樹”“君子風儀”,口中尋得出的好詞都朝著周瀲身上堆。
周牘素日是冷麵的,這樣的場合裏,少不得也帶出幾分笑意來,口中隻管推辭著,“小兒無狀,倒是折煞他了。”一邊又叫周瀲招待了人往後頭進座。
前日裏竹軒中那一場,卻是半分都顯不出了。
周瀲生母葉氏與周牘算是少年夫妻,多年相濡以沫,恩愛甚篤。葉氏病逝後,儋州城中不少人家都動過念頭。
周家是皇商,有朝廷裏頭的一份兒作保,生意自然順當平穩。若是能將女兒嫁進這樣的門戶裏頭執掌中饋,半輩子的富貴總是不愁的。
奈何冰人踏破了門檻,連帶著周家旁支的族兄輪番來勸,周牘都不曾鬆口,耗到如今自家兒子都該說親的年紀,府裏頭也沒能抬一位主母進門。
時辰近午,來客漸漸稀了,堂中隻餘父子二人。
周牘到底年長,精神不濟,方才站了許久,腿腳上生了困意,趁著這時便往一旁的圈椅上坐著,略歇一歇。
周瀲垂著眼,斟了盅茶,擱去他身旁的案幾上,袖手立在一旁。
後庭賓客熙攘,熱鬧聲傳來前頭,倒襯得堂裏頭更是靜得怕人,壓在人心上,沉沉的喘不過氣來。
周牘捏著白瓷的杯沿,慢慢地將一盞茶喝盡,停了半晌,朝著周瀲道,“腿上的傷……如何了?”
周瀲斂著眉眼,平靜道,“已經用過了藥。”
“好得差不多了。”
周牘像是歎了口氣,聲兒沉沉的,又頓了一會兒,道,“好了便罷。”
“今日客多,便是你從前不愛這樣的場合,也該多經一經。”
“我老了,往後這些,少不得都要交到你手上去。”
他說著,低低地咳了一聲,方又接道,“你也該學著張羅,免得到時被人欺說麵嫩,撐不起場來。”
周瀲不應聲,聽見他咳,又拎了一旁的茶壺來,替他在杯裏續上。
周牘抬著眼看他,眉心間攢出很深的紋路,聲音略抬高了些,“你記著了?”
他剛逾不惑之數,因著早年心力耗損的緣故,鬢邊已見星白,形容也較旁人積古。
周瀲將茶壺放去一旁,原本要說些什麽,目光同周牘對上,終究還是在心裏暗歎了口氣,將話收了回去,轉而道,“時辰差不多了,您往裏頭去罷。”
“兒子去知會周伯一聲,預備著叫廚房那頭開席了。”
周牘如何瞧不出他有意搪塞的架勢。
他了解周瀲的性子,輕易轉圜不得,思及幾月前二人前吵得那一架,眼下還是暫且緩一緩,一味逼迫,倒不像個樣子。
況且,周牘的眼睛微微眯起來,眼下他也不著急丟開手。
總要等手頭那件事做成了,將周家領上了道兒,其餘往後的,慢慢交給周瀲打理就是。
“也好,”周牘起身往後去,抬起手,在周瀲肩上略拍了拍,“你多問他一句,前頭水榭是要用的,可拾掇好了?別出旁的岔子就是。”
周瀲低低地應了一聲,少頃,尋過了周管家後,又多在廳前盤桓一會兒,拖到無法,這才往後頭去了。
周家的私廚在儋州城裏頭也頗有名氣,一場席麵製得精巧而味美,芙蓉青蟹,翡翠蝦羹,燕尾仙掌,火瞳銀鴨,拿菊葉浸過的酒甘冽而清,倒正好拿來佐配。
周瀲到底算是小輩,周家規矩大,他的位子算不得靠前,排在幾位叔伯後頭,倒是偏角落些。他不耐煩多同人應酬,飲過幾杯,便推說不勝酒力,往後來人,淡淡笑幾句,就一並擋了。
筵席過半,府裏的二管事周敬從外間來,俯在周牘耳邊低聲說了幾句,又退去一旁。
緊接著,後者便起了身,擎著酒盞略舉了舉,朗聲笑著朝眾人開口道,“今日周某做壽,承蒙各位不棄,肯賞光來飲這一杯薄酒。”
“寒舍簡陋,原也無甚可招待的。隻前些日子湊巧,往揚州采買了幾位優伶舞伎,今日筵席正好,便叫她們來舞上幾曲,也當替各位助助興,熱鬧一番了。”
說著,便有下人開了軒窗門扇,數位舞伎裝扮的女子嫋嫋而來,亭亭地立在堂外水榭之中,腰肢輕折,朝著堂中眾人行過一禮。
水榭一角的琴台之側,月白的身影亭亭而坐,蔥段一般的手指落在弦上,伴著庭中人的舞步,彈撥出一弧清響。
周瀲氣息微頓,原本捏在指間把玩的酒杯被不由自主地捏緊,目光越過庭中舞伎霞彩般的裙擺,定定地落在琴台旁那一道身影之上。
落在耳中的曲律帶了說不出的熟悉,他仰起頭,將杯中殘酒一並飲盡,餘味落在唇齒間,是帶了辛辣的甘。
是他欠了旁人的那一半曲調,在那一日的淩霄花架下,信誓旦旦地同人講好。
兜兜轉轉,到底沒能來得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