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 黃粱夢

周瀲怔在了原地,麵上罕見地帶了幾分茫然之色。

他不是沒有同謝執近身接觸過。

那一回假山石側,謝執為尋貓崴了腳,他將人負在背上,一路送回寒汀閣時,分明……不是這樣的觸感。

“謝姑娘……”他遲疑著,下意識地用回了從前的稱呼,心中驟然生出幾絲莫名的惶然,連自己都說不分明。

“放開……”

小腿處的刺痛一陣陣襲來,謝執試了幾次,也沒能將手指從周瀲掌中抽出,心中又氣又急,甫一出聲,經了冷風,又劇烈嗆咳起來,昏沉沉的,點漆般的眉眼帶了濕漉的水意,素白側頰上隱隱沁出一層薄紅,愈發顯得像受了欺負一般。

月色如練,薄而透的一縷,明晃晃地落在了二人身上。

周瀲的視線無意中停在謝執頸間。

目之所及之處,他的呼吸猛然一滯。

揉亂的衣領之下,先前被脂粉刻意修飾遮掩過的結喉露出了原本的形狀。

那樣的輪廓,並不似尋常女子該有的。

周瀲心中霎時好似掀起一片驚濤駭浪,先前幾絲莫名的惶然幾乎要凝成實質,扼緊了他的喉嚨。

他一時連素日裏恪守的禮儀都顧不得,視線從凸起的結喉,再到濕衣衫裹著的平坦胸脯,停了半晌,才一點一點回落到謝執臉上。

烏發雲鬢,如畫眉眼,淩霄花簪斜斜別在發間,一如枝梢新落的三月雪。

是他前日裏買來,親手送給心上人的那一支。

周瀲緊緊盯住那枚發簪,心中升起幾分難以言喻的荒唐之感。

謝執為什麽要這麽做?

為什麽要在這樣不宜叫人覺察的細枝末節之處作假?

她到底……想要遮掩什麽?

最簡單直接的答案呼之欲出,周瀲發狠地咬牙,近乎是自欺欺人般地將那個念頭甩了出去。

倉促之下力道不穩,牙齒咬破了口中的嫩肉,舌尖有隱隱的血腥氣泛上來,澀苦的,像是將肺腑都翻絞在一處。

一番耽擱間,雜亂腳步聲漸近,穿灰布衫的小廝初一一臉慌張,冒冒失失地先衝到了周瀲麵前。

“少爺!”

“哎呦,可了不得,您怎麽樣?您沒事吧?”

“您這是……這是掉湖裏了?”

周瀲剛回過神來,聽見初一叫嚷,心中一凜,抬手扯下了外衫,往謝執身上一罩,將人嚴嚴實實地遮在了懷裏。

初一正大驚小怪著,冷不防湊近了,這才瞧清楚自家少爺並非獨身,那懷裏還抱著個人呐!

瞧那身形,還有少爺那副寶貝樣子,分明就是個姑娘家。

老天爺,這四下無人的荒僻地界,少爺抱著個姑娘不提,倆人還一並濕了個透,真要傳出去……

初一打了個激靈,還未出口的音瞬間便啞了回去,下意識地便站去了周瀲身前,遮擋一二,免得後頭的人再瞧見。

這片刻工夫,周瀲也認出了眼前的小廝身份。

初一素日裏同清鬆要好,人也是個機靈的,雖嘴貧了些,卻靠得住。

想到此處,周瀲微微鬆了口氣,見著後頭眾人有圍上來的趨勢,低咳一聲,開口道,“不必驚慌。”

“我方才在湖邊散步,失足掉了下去。”

“身邊小廝為了救我,也跳了進去。”

“折騰一陣,方才爬上岸。”

這便是將謝執的身份掩過去了。

光線模糊,又有初一在身前遮掩,他懷中人究竟是誰,誰也瞧不清楚。即便有誰心存疑慮,也沒膽子越上前去掀了衣服瞧個究竟。

周瀲說是小廝,那便隻能是小廝了。

“少爺無事便好,”初一極有眼色,忙高聲應了一句,又道,“那小的這便送您回去吧。”

“這天黑路滑的,您可小心別摔著就是。”

“嗯,”周瀲應了一聲,又淡淡道,“今日是我心血**,惹了這樁麻煩。”

“沒什麽要緊的,諸位便散了吧。”

“此事也不必叫老爺知曉,不然萬一鬧了誤會,到頭反而怪各位沒當好差事,也不大妥當。”

“諸位覺得呢?”

周瀲話音淡淡,卻自有一股威懾之力。守園子的下人們原就擔心罪過落到自己頭上,這時聽見主家放了話,樂得省事,告過罪,便三三兩兩散去了。

待沒了旁人,周瀲懸著的心才勉強鬆了一半,抬手朝一臉緊張的初一招了招,低聲吩咐道,

“去尋一頂青呢小轎來,悄悄的,別驚動了人。”

“抬轎的要是你信得過的。”

初一不敢亂問,隻喏喏應是,不一會兒工夫,便將人和轎子一並領了來。

周瀲猶疑片刻,將掩在謝執身上的外衫又往上攏了攏,確保完整地將人遮住了,並未露出半分,這才小心翼翼地將謝執放進轎中。

貓窩在他肩頭,濕漉漉的一團,大約也是冷的,沒精打采地叫了兩聲,怪可憐的。

周瀲疲憊地笑了下,伸手輕輕地把它拿下來,在背上撫了兩下,掀開轎簾,猶豫一瞬,小心地放進了謝執懷中。

“你也呆在這兒罷。”

初一同另一個抬轎的小廝隻將自己當作聾子啞子,半句話都不敢開口,隻低著頭,聽周瀲吩咐,悄悄地一路將轎子送回了寒汀閣。

周瀲靜悄悄地站在牆外芭蕉棵下,光影昏暗,樹影垂下來,剛好將他隱在其中。

他看著初一扣了門,阿拂從院中出來,交談兩句後,兩名小廝背轉過身去,阿拂匆匆回院中取了條披風,掀開轎簾,裹著將謝執抱了進去。

周瀲刻意隱藏,阿拂乍然之下心中慌亂,也並未察覺他的行蹤。

他盯著阿拂懷中,外衫之下逸出的一縷秀發,怔怔地看著,說不清心中什麽滋味。

朱漆門扇再度閉合,周瀲垂著眼立在樹影下,風卷過衣衫下擺,濕透的冷意後知後覺地漫上來,他到此刻才覺出寒氣刺骨,整個人仿佛都浸在了冰雪之中。

“少爺。”初一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身側,期期艾艾地喚了一聲。

周瀲含糊應了一聲,勉強打起精神,朝他笑了下,道,“今日辛苦你一回。”

“改天到空雨閣去尋清鬆,領些零花,也好吃酒去。”

“謝少爺,”初一歡天喜地地應了,末了,又想起一事,掌心向上攤著,朝周瀲遞過去一物,“這個……方才小的在轎子裏頭瞧見的,想著是那位姑……那位的東西。”

“小的到底不方便進去,便隻得來交給少爺了,瞧少爺認不認得這東西,怎樣處置才好?”

掌中的物件在月下瑩然生光,正是先前戴在謝執發間的那一支淩霄花簪。

大約是在顛簸中不小心滑落了。

他盯著那枚簪子看了許久,直到對麵的初一抬不住手臂,微微晃了一晃,周瀲才如夢初醒一般,伸手接了過來。

他並未回答初一的話,隻是淡淡地說了句“多謝”,便轉過身,朝著園子另一頭的空雨閣行去。

月色映在腳下的鵝卵石徑上,銀光蜿蜒而瀉。

他走著,步子愈來愈快,掌心被花簪紋路硌得生疼。

寒汀閣的粉牆黛瓦被他落在身後,繞過幾個彎後,終於隱沒在深深樹影之中,再瞧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