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 窺真心
那日在園子中經了水,又冒了風,饒是周瀲素來身體強健,也在榻上昏沉沉地病了兩三日。
清鬆不明事件始末,眼見自家少爺的病來勢洶洶,不似尋常,半點也不敢耽擱,立時就要往前頭去請素日住在府中的大夫來,卻被周瀲撐著病體攔了下來。
“不必聲張,”周瀲啞著聲音交代,“去外頭請個靠得住的大夫,抓兩帖藥就是。”
“出去時候注意著,別叫府中別的誰知曉。”
清鬆急得直跺腳,想要勸上兩句,偏又拗不過他,權衡之下,隻得使了銀子,托著初一去東街藥堂裏請了位熟悉大夫,悄悄地領進空雨閣來。
大夫診過之後,也瞧不出什麽特殊的,隻道是外感風寒,開了副辛溫解表的方子,煎了兩回後,便退了熱,隻是人依舊懨懨的,沒什麽精神。
清鬆不大放心,總想使人再看看,周瀲端著藥碗一氣喝盡,隨手擱去案上,對著他搖了搖頭。
他心裏清楚自己的病根兒落在何處。
鬱結諸事,遠非藥石可醫。
能醫他的那一味藥在園子另一頭的寒汀閣裏,即便是病中,他也模模糊糊地惦記。
可那藥入了喉,到底是醫病還是傷身,連他自己都不甚知曉。
清鬆見他皺著眉,隻當是藥苦的緣故,忙將一旁盛點心的攢盒捧過來,“少爺吃塊甜糕,壓一壓。”
“哪就那麽嬌氣,”周瀲笑了一笑,想說他拿自己當小孩子待,待瞧見攢盒裏擺著的鬆子糖時,又怔怔地住了口。
清鬆先前也忽略了此事,待看清了那盒子裏頭的糖果樣子,又留意到周瀲不尋常的神色,才猛地反應過來,暗暗在心底叫起苦來。
“是小的疏忽了,”他說著,手忙腳亂地便要將蓋子合上,擱去一旁,“櫃中還有先前的蜜餞,那個清口最合適,小的這就去拿。”
那日少爺去寒汀閣尋謝姑娘,出門時分明還好好兒的,回來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,形容狼狽,連外衫都不知去了何處。
清鬆當時沒顧得上問,事後卻愈想愈覺得驚疑,幾番三番忍不住要開口相詢,又都被周瀲的眼神擋了回去。
這人自己藏得嚴實,可他分明記得,周瀲在榻上燒得昏沉之時,口中還模糊喚過“謝姑娘”幾字,聲音極弱,若非清鬆是個耳朵靈的,險險便要錯過。
心中惦著,口中卻半分也不提,實在古怪。
他直覺自家少爺同謝姑娘之間出了事,且這次的事情非同尋常,遠不是從前那般糊弄幾句就能輕鬆揭過的。
是以這幾日間,清鬆言行之中格外謹慎,寒汀閣三個字更是連提都不敢在周瀲麵前提。
哪想今日竟在一味點心上出了岔子。
他捧著那盒鬆子糖的模樣活像是撞上了什麽洪水猛獸,周瀲看著,覺得滑稽,心裏又止不住微微地泛出苦來。
原來連清鬆都能瞧出來,自己同謝執之間生了嫌隙。
這般形於神色之間,還妄想瞞得住誰呢?
“不必拿了,就這個吧。”他擺了擺手,示意清鬆將攢盒擱下,又將人遣去了別處。
盛糖的攢盒上繪了垂絲海棠的紋樣,還是阿拂上次送來的那隻。
停了一會兒,周瀲伸出手,從攢盒中拈了顆鬆子糖丟進口中,拿舌尖抵著。
糖粒在舌尖化開,帶著馥鬱的鬆仁甜香。
阿拂說,這是謝執秋時愛吃的東西。
謝執向來挑剔,鋪子裏的蜜餞都要精挑細選才入得了他的眼,一味鬆子糖竟能年年記著,可見是當真喜歡。
那簍鬆子並不算多,剝殼取仁後怕是更少。瞧著攢盒裏的份量,謝執大約送了一半過來。
這人待他有心,又好似無心。
誆騙了他那樣久,話裏九分假摻一分真,半點破綻都不曾露過。
若無這次意外,這人還打算瞞自己到幾時?
他想起謝執藏著笑的眉眼,眼尾微微向上挑,長睫茸密,像是初霽的山嵐。
這人性子冷淡,不大愛笑,每每露出這樣的神情,大都是使壞的前奏。
他栽進去不知多少回,下回見了,依舊生不出提防來。
周瀲覺得自己大約是魔怔了。
他明明知道這人滿口謊話,連姑娘家的身份都不見得作真,卻又不由自主地去想。
假如沒有這重身份桎梏,謝執對自己,可曾生出過真心?
月下贈曲,巷間挽簪,他同他在一起那樣多時日,總該有那麽一時半刻,窺見一點真心的影子。
那支淩霄花簪被他收在了枕下,一直未曾拿出來過。
尋不著契機送回,便隻好擱置。
謝執若……若當真是如假包換的少年郎,以那樣俊俏的樣貌,定然收了不知多少閨閣女兒的香帕珠釵。
大約也並不缺這樣一支簪子。
舌根澀得很,定是藥味還未除盡,這次的大夫委實不大高明。
周瀲想著,近乎賭氣一般地抓了一把鬆子糖送進口中,盡數咬碎,也不待它化盡,胡亂將一口糖渣吞進了腹中。
眼不見為淨,周瀲打定了注意,將淩霄花簪用巾帕裹了,丟進空了的攢盒之中,打算一並收進櫃匣深處,瞧不見才安心。
還未動作,清鬆倒先從外頭回來了,在他麵前晃悠小一刻,才吞吞吐吐地開口。
“小的方才在園子裏,瞧見阿拂姑娘把周敬攔住了,正討藥呢。”
“討藥?”周瀲心中微微一震,下意識地問道,“給誰討的?”
話出了口,才覺出多餘。
阿拂是寒汀閣的下人,她替誰來討藥,不言而喻。
“似乎是……謝姑娘,”清鬆度著周瀲神色並無什麽異樣,才壯著膽子繼續道,“聽她講,說是這幾日起了風,謝姑娘從前的咳疾又犯了,身子不爽快,在屋裏頭養著呢。”
原來他病了。
周瀲的手掌按在榻沿的錦被上,無意識地收緊,攥出幾道明顯的褶皺。
是了,謝執素來體弱,那樣精心地養著都不見好,略經了風都要咳上好幾日,何況那夜那樣涼的池水。
“你可聽見……周敬怎麽說?”
“府中用的大夫昨日剛巧回鄉去了,周敬說先給些疏散的丸藥吃著,再略等兩天。”
周瀲突兀地抬起眼,聲調都重了幾分,“這是什麽話?”
“生著病哪有等的道理?”
“難不成沒了一個大夫,府中都不必看病了?”
清鬆麵上有些為難,“這周敬是什麽貨色,少爺您也知道。”
“從來都是拜高踩低的。”
“謝姑娘的身份……他哪裏肯費什麽心思。”
他打量著自家少爺的心思,試探地提道,“您看……咱們要不要去請個大夫過來,給謝姑娘瞧瞧?”
指尖觸到的花簪細膩冰冷,周瀲垂著眼,怔怔地想。
不該這樣的。
謝執騙了他,他合該狠心一些。
再不濟,也要丟開手去,離這人遠遠的,方才穩妥。
這樣想著,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地響起,吩咐清鬆道,“去將前日的大夫請來罷。”
“領去寒汀閣,悄悄的,別叫旁人看見。”
他說著,將淩霄花簪握在掌心,翻身下了榻。
他不為別的,隻是去問一問。
問一問,那人是不是當真騙了他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