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 梨釀春

“好夫婿”三字一出,周瀲還未來得及應話,隔壁桌坐著的人先撐不住,漏了幾聲低笑出來。

周瀲微微皺起眉,循聲望去,正見著兩步之外的桌案旁坐著那位林記綢緞莊新到任的掌櫃林沉。後者見周瀲瞧過來,也不避諱,笑眯眯地揚起手同他打招呼。

“周兄,許久未見啊。”

周瀲:“……”

“林掌櫃,”周瀲略點了點頭,麵上神色波瀾不驚,“好巧。”

這人也太自來熟了些,非親非故,這才見第二回,直接連‘周兄’都喚上了。

早知如此,今日就該帶謝執換個地方才是。

顯然,林沉的自來熟遠不止此。

這人見著周瀲應了聲,一雙狐狸眼彎得好似新月一般,站起身,擎著隻細頸酒壺,施施然地行至二人桌前,“周兄此桌還有旁人嗎?”

“可方便林某在此拚個桌?”

周瀲不動聲色地提了提唇角,“這左近空位尚有多餘,林掌櫃不須屈就,自便就是。”

“周兄客氣,”林沉好似聽不懂他話中拒絕之意,直接笑眯眯地拉開椅凳,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周瀲左手邊,同謝執正好對麵,“我這人不拘小節慣了,從不在意屈就的。”

“方才林某一人獨酌,實在無趣得很。既然周兄也在此,咱們三人說說笑笑,這酒自然也喝得更痛快些。”

說罷,也不待周瀲應答,先一步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,“小二,勞駕,方才我點的那幾樣菜式,一會二做好了直接送來這張桌上。”

“還有這二位公子方才點的,一並記在我的賬上。”

又回過頭,對著周瀲興致勃勃道,“這蘭齋居糟的鴨信鵝掌極好,筋道爽脆,配店裏新起的花雕,最是相宜。”

“周兄定要嚐上一嚐。”

事已至此,周瀲也不好再多說什麽,總不能將人提著領子扔回原座上,隻得略笑一笑,淡淡回了一句,“林掌櫃有心。”

林沉也不在意,吩咐跑堂的再溫一壺花雕酒上來,自己執了酒壺,便要替周謝二人斟上。

周瀲見狀,不動聲色地伸出手,擋在了謝執麵前,“林掌櫃不必勞煩。”

“我這位……兄台,從不飲酒。”

“噢?”林沉挑了挑眉,將酒壺擱去一旁,目光在謝執麵上轉了一轉,眼底笑意狡黠,“我瞧這位公子形貌翩翩,還當是風雅之人,杜康在懷。”

“實在可惜。”

在周瀲沒注意的身後,謝執冷冷地瞥了林沉一眼,眼神裏警告意味頗重。

林沉心底暗笑,麵上卻佯作不知,“初次相見,還未來得及請教,這位兄台是?”

周瀲接過話頭,淡淡道,“是我一位朋友。”

“他素愛清靜,今日又難得閑暇,才同我來此地消遣。”

話裏話外,自然是嫌林沉攪擾了清靜。

他如今瞧見林沉,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清鬆所言此人同阿拂會麵一事。

那日究竟是阿拂自己的意願,還是奉了謝執之命,周瀲不得而知。但這個林沉絕非尋常之人,這一點周瀲心中卻有八分肯定。

非不得已,他並不願叫這二人碰麵。

對謝執生出懷疑,本身就是一件極叫他為難之事。

“隻是朋友麽?”林狐狸老神在在,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,故作神秘地用手肘抵了抵周瀲,“周兄當著人家麵就這般說辭,仔細生了氣,回頭叫周兄坐冷板凳,可是大大不妙。”

周瀲:“……“林掌櫃這話,周瀲聽得實在糊塗。”

這人在亂七八糟鬼扯些什麽?

林沉摸了摸鼻尖,刻意壓低了聲音,頗為體貼道,“周兄不必再在我麵前遮掩。”

“方才林某坐在隔壁桌,一字不落可全都聽進了耳朵裏。”

他眯了眯眼,麵上一副了然的笑,“不過周兄放心,林某是嘴嚴之人,此事隻你我,還有這位公子三人知曉,斷不會傳進旁人耳中去。”

“錚”一聲清響,是謝執手中瓷盞磕在桌案上的動靜。

後者垂著眼,聲音冷淡道,“似林掌櫃堂堂君子,竟也有這般聽牆角的小兒行徑,倒真讓謝某開眼。”

“看來這儋州城中英傑輩出,不算虛言。”

周瀲不防謝執驟然開口,怔了一瞬,待反應過來,唇邊不由自主地帶了兩分笑意。

林沉挨了譏諷,也不惱,笑吟吟道,“原來這位公子姓謝麽?”

“王謝風流滿《晉書》,果真是好姓。”

“慚愧,”謝執略抬了抬眼,慢條斯理道,“不及林掌櫃‘林下之風’多矣。”

林沉:“……”

果然,自家公子委實得罪不起。

“方才在下絕非有意偷聽,隻是……”林沉眼珠轉了轉,隨口胡說道,“隻是這窗旁吹來的風實在大了些,不偏不倚地非要將話往林某耳中送,這不聽也不行。”

“得罪之處,還望周兄謝兄海涵。”

“無妨,”謝執捏著瓷盞,隨手往周瀲手邊一推,半笑不笑道,“這耳朵合不攏不打緊。”

“隻是嘴要閉得牢些。”

“否則豈不浪費了林掌櫃這幅伶牙俐齒?”

“是,”林沉素日裏挨謝執狠話也挨得慣了,深知自己這位主子向來是個嘴硬心軟的,也不大怵,嬉皮笑臉道,“在下深感於內,銘記於心。”

“不過這伶牙俐齒,林某萬不敢當。”

“有謝公子珠玉在前,林某哪裏還敢班門弄斧。”

“林掌櫃自謙了,”周瀲替謝執將瓷盞斟滿,輕推回去,淡淡瞥了林沉一眼,“林掌櫃今日的話怕是一籮筐都撐不下。”

“若再擔不得伶牙俐齒,怕是也沒人擔得。”

嘖,這周少爺醋勁兒還挺大。

林沉眨了眨眼,笑容和煦,“既然二位都這般說辭,林某卻之不恭,隻得厚著臉皮生受了。”

三人說話間,先前所點的菜式一一上齊,鋪了整張桌案。

謝執先前在浮雲巷裏頭用過了點心,這時沒什麽胃口,隻揀清淡的動了幾筷,倒是那盞梨釀春合了他的脾胃,拿匙子舀著,幾口便吃盡了。

周瀲留心著他下箸之處,見林沉所點的鴨信鵝掌之類一概未碰,心中倒生出形容不上的隱秘歡欣來。

“此物到底寒涼,多食不易,”周瀲說著,對上他的目光,停了一瞬,萬分無奈地歎了口氣,將自己那盞還未動的推去謝執麵前,“再食半盞,不許再多了。”

“否則夜間腸胃疼起來,又要睡不安穩。”

一邊說著,一邊又吩咐小二,送了盞熱熱的薑蘇茶來。

謝執素來不喜薑味,聞言就皺了眉,“少爺當我是紙糊的?”

“府中叫阿拂管著,好容易出來,又要聽少爺囉嗦。”

周瀲在一旁微微笑著哄道,“你既嫌囉嗦,更該把茶喝了。”

“不然回去叫阿拂發覺,隻怕要念叨十天半個月,更該受不住了。”

“少爺整日裏就知道拿阿拂威脅人,”謝執抱著茶盞,懶懶地往林沉麵上瞟了一眼,意有所指道,“來日我就將阿拂嫁出去,寒汀閣裏落個清靜,再沒人多嘴。”

“你若舍得,我自然沒有旁的話講,”周瀲夾了筷茭白,聞言不禁笑道,“真有那日,我再替你出份厚厚的嫁妝便是。”

“替我?”謝執長睫微抬,握著匙柄,偏了偏頭,“那這嫁妝是歸誰的?”

“歸阿拂,還是歸我?”

林沉這廝勝就勝在十分沒有眼色,興致勃勃地插嘴道,“依在下看來,方才周兄話中之意,這嫁妝自然是交由謝公子的。”

謝執眉尖微挑,“如何看出?”

林沉低咳一聲,清了清嗓子,一番作態後,才笑眯眯開口,“先前謝公子不是說,往後恐因周兄之故,覓不來好夫婿麽?”

“周兄端方君子,如今驚聞因一己之故平白耽誤了謝公子終身大事,心中自是過意不去。”

“便隻好多以錢帛作陪,好替謝公子重覓良人,免得謝公子年華空度,蹉跎半生。”

“哎,”這人說著,長籲一句,“此等深情厚誼,怎能不叫林某為之欽服?”

“二位放心,待林某回去,定然尋覓擅工筆者,將此段佳話譜寫成戲文,傳頌揚名,好叫人人都知曉稱讚,方不負此情。”

謝執:“……”

謝執麵無表情地將調羹戳進了梨釀春裏。

這人還留著幹嘛,掐死算了。

周瀲忍了又忍,才沒將那一盤子鵝掌拍去林沉臉上。

“不必。”他咬著牙,從牙縫裏迸出話來,“林掌櫃既這般擅長胡謅亂侃,何不幹脆自己做了裝扮,去台上唱一曲?”

“想來得的賞也不見得輸於綢緞莊每日所盈。”

論臉皮厚林沉還從未在人前輸過,當下便笑眯眯地全盤而受,“周兄謬讚。”

“既然周兄這般說了,那林某改日便登台去扮一回,屆時周兄同謝公子可千萬記得捧場,我定替二位留個上好的雅座兒。”

他耍夠了嘴皮子,眼瞧著自家公子一張臉寒霜一般,到底還是惜命,起身拱手笑道,“時辰不早了,鋪中還有要事,還請二位恕在下不能繼續相陪之罪。”

“得知己如此,林某不勝歡喜。待來日得空,在下做東,定要同二位把酒言歡,再續前緣。”

說罷,也不待二人應答,理袖振袍,輕飄飄地下樓去了。

桌上餘下二人沉默片刻,謝執先慢悠悠地開了口,“少爺還有這般稀奇的友人。”

“這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,也不知到底準還是不準?”

“阿執莫要取笑,”周瀲隻覺得額頭生疼,腦中嗡嗡的,無可奈何道,“我同他原算不得友人。”

“不過是鄰鋪掌櫃,先前碰過一回麵罷了。”

周少爺挨了半日搓磨,此時想起當日主動送去林記的那一份賀儀,隻悔得腸子都青了。

“這樣麽?”謝執以手托腮,“隻見過一麵,他就對少爺這般念念不忘,引以為知己至交?”

“原來少爺在這儋州城中,竟這般叫人喜歡?”

周瀲哭笑不得,一時連先前對林沉阿拂的幾分疑心都顧不上了,“他那人不過隨口亂謅,又有幾句能當真的?”

“況且,”他不知想到了什麽,嘴角笑意漸生,“我若真叫人喜歡,怎麽不見得討阿執喜歡?”

“要旁人來喜歡有什麽用,隻阿執這一份就且夠了。”

謝執歪了歪頭,眼尾狹長,似有若無地朝他看了一眼,“方才那位林掌櫃不是說了,”

“等少爺來日許了謝執嫁妝,替我再覓良人,謝執心中感念,自然歡喜。”

“路都已替少爺指明了,少爺隻管順著去做就是。”

他懶懶地伸出手,拿指尖抵著,把麵前剩了一半的梨釀春推回周瀲麵前,敷衍道,“謝執便在此處,靜候少爺功成。”

又叫這人繞進去了。

周瀲笑著搖了搖頭,隨手端了瓷盞,一飲而盡,“那林沉口中沒半點實話,不過一句‘伶牙俐齒’,倒也沒屈說了你。”

謝執懶懶敷衍道,“少爺教得好。”

“是嗎?”周瀲將瓷盞擱回桌案上,麵上笑意未變,似是不經意地問道,“可我記得,阿執不是素來不喜在生人麵前多言?”

“怎麽今日倒破例了?”

謝執神色很輕微地一頓,隨即漫不經心地垂眼道,“少爺莫非是怪我今日多嘴,不該開口?”

“可惜謝執這張嘴素來不聽話,要說什麽全憑心意。”

“少爺若是嫌了,那便煩請下回多注意著些,莫要再叫我往人前去。”

“省得哪日又說了什麽不該說的,反倒惹少爺不快。”

“謝執本就是做下人的,身份低微,可萬萬擔待不起。”

“你該知道,我心中從未起過這樣的念頭,”周瀲看著他伶仃的下頜線條,很輕地歎了口氣,重斟了杯熱茶,推去他手邊,“你肯同我一道,我開心還來不及。”

“一著急就什麽話都往外冒,還什麽身份低微,”

他又好氣又好笑,忍不住伸出手,在謝執額上很輕地點了一點,“哪家做下人的敢這般同主人家使性子?”

“謝阿執,做人要講良心。我快將你慣上天去了,你就半點都未察覺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