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 好夫婿
巷口日光正盛,周瀲拈著花簪,動作輕柔地抬手,替謝執別在發間。
烏發白玉,剔透流轉,相映相合,愈發襯出那一雙水墨畫就般的眉眼。
即便是尋常年青公子的裝束,依舊遮不住這人半分豔色。
他看著謝執,簡直恨不得叫這人從今往後隻戴冪籬出門,再不叫旁人瞧見半分才好。
察覺到周瀲手上動作方停,謝執很輕地眨了眨眼,長睫微抬道,“謝執竟不知,少爺有這般愛好。”
“今晨一回還不夠,如今還要一回。”
周瀲:“……”
他忍不住扶額道,“話要講清,不可省略。”
一回又一回,不知情的,還當是他同這人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出來。
謝執今日出門時,在屏風後換過了煙藍長衫。因著裝束有變,先前的女子發髻自然要拆了重梳式樣,便散著長發繞過了屏風。
周瀲從前並未見過他這般模樣——青絲如瀑,外衫鬆散,腰間束了玉帶,隻窄窄一握。乍看之下幾乎不敢再抬眼,匆匆地別過頭去。
“少爺怎麽不肯抬頭?”謝執聲音輕飄飄傳來,“莫不是瞧見我這般披頭散發的模樣,被駭住了,再不敢看?”
“阿執說笑。”周瀲無奈,隻得虛虛地往他的方向落了一眼,隻見這人坐在妝奩鏡台前,握了把小小的象牙梳子,不緊不慢地梳著發梢。
“既然不是,”謝執拿梳背在案上輕磕了磕,忽而輕笑道,“那,少爺來替我束發如何?”
他托著腮,眸光流轉,輕輕地在周瀲身上轉過一輪,“少爺若是不肯,那便是真駭住了。”
“先前說的話都是哄人罷了。”
周瀲無意間同那一雙眼對上,心間砰砰地急跳著,像是落了場驟雨。
什麽‘不合禮數’的說辭統統都被拋到腦後去,他隻知道眼前人問出了口,那他便是一千個一萬個肯的。
菱花鏡中映雙影,模模糊糊,好似相依相偎。掌間青絲輕軟,好似絲緞流水,捉不牢穩。長發被一點點撩起,露出玉砌般的後頸,頸骨微微凸起處有一粒殷紅的小痣。
周瀲手一抖,指間發絲幾乎溜走,忙定了定心神,移開視線,勉勉強強地將長發挽成髻,束好了發帶。
謝執側過身,對鏡略瞧了瞧,朝著周瀲微微仰起下巴,眉眼間含了很淺的一分笑,“有勞少爺。”
綰過一回發,再綰一回。
周瀲明知這人最是可惡,此舉隻為省事躲懶,再沒有旁的曖昧意味,抓握住那一把青絲時,卻依舊忍不住心神微微一動。
發間香氣熏人欲醉,像是湖心擲了枚石子,漣漪波紋一圈圈**開去,久久不肯停歇。
周瀲平了平呼吸,不動聲色地將手垂回了身側,“如今東西已然賠了,阿執大人有大量,總該不同我計較這‘拐帶’之罪了?”
謝執抿了抿唇,眉眼很輕地一瞥,語調微揚,“怎麽?”
“少爺現下要秋後算賬,說謝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?”
“這是阿執自己往頭上扣的,”周瀲笑辯道,“我可是半句話都未曾講。”
謝執越瞧他好脾氣,越不肯同他講道理,“即便不開口,心中也定暗自講了。”
“那便依阿執所言,”周瀲拱手於身前,玩笑般地行了一禮道,“是我心中思慮不周,枉作小人。”
“阿執大人有大量,莫同我這‘小人’計較。”
“前頭蘭齋居的菜色極好,我拿那一桌席麵同阿執賠罪,這樣可夠了?”
見謝執不開口,他微微一笑,著意又道,“蘭齋居裏旁的也就罷了,單有一味點心名喚梨釀春,憑這一味細點,足以同四時居匹敵。”
“我從前聽人提及,卻從未有閑得嚐。如何,今日阿執可願陪我一試?”
“既是如此,”謝執下巴微抬,頓了頓,矜道,“瞧在這支花簪的份上,謝執隨少爺去一趟就是。”
二人揀了二樓倚窗的位置坐定,隨意點了芙蓉鵝脯、素燒茭白幾樣清淡菜色,又加了兩盞梨釀春,將將作罷。
已近飯時,暮色四合,閣中人漸漸多了起來。周瀲拿滾水將碗勺竹筷一並燙過,再抬頭時,就見謝執倚在窗側,拿手背略撐著下巴,長睫微斂,神色淡淡,也不知在瞧什麽。
對街挑起了燈籠,暈黃的光落在謝執眼底,四下人聲鼎沸,他卻好似獨浮於外,渾然不知。
周瀲不知為何,心頭驀地一緊。像是下一刻,這人就要散在風裏,再尋不見一般。
“阿執在瞧什麽?”他不願叫這點氛圍久存,心中惶惶地不安定,忍不住出聲打破。
“嗯?”謝執微偏過頭,神色間似有幾分怔忪,頓了下,聲音輕輕地開口,“沒什麽。”
“隻是瞧見街巷裏四下燈火,有些……”
他搖了搖頭,到底也沒有將話續下去,隻是抬了抬眼,唇角很淺地提了提,“此處甚好。”
“多謝少爺款待。”
“阿執……是想家了嗎?”
謝執停了一瞬,脖頸微微低垂,不置可否。
周瀲卻當自己是猜中了,猶豫再三,還是抬起手,很輕地在他肩頭拍了拍。
力道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,轉瞬即逝。
“再等一等。”
“有一日,我會送你回去。”
“你信我。”
周家形勢不明,來日若真有傾覆之禍,他陷身其中,雖不可脫,可護謝執平安脫身,若是費心籌劃,總還是能的。
隻是如今尚不能過露形跡。
周牘生性涼薄,有扶持之恩的葉家尚能拿來作脅迫他的籌碼,何況謝執這般委身於府,無親無故之人。
周全葉家已是千難萬難,何苦再多搭一個謝執進去。
況且……
他垂了垂眼,心底那一點隱秘的念頭連自己都恥於**。
他不舍得這人離開。
能多看一刻,便是多看一刻的好。
肩上落了一點分明的熱度,謝執側過頭,眼底微訝一閃而過,停了下,淺淡笑影才一層層地浮上來。
他沒說肯,也沒說不肯,擎著杯子呷了口茶,長睫微垂,動作間,頸後那顆殷紅小痣愈發顯眼。
“少爺有心了。”
“謝執本就是無來處之人,萍蹤浪影,哪裏還記得家鄉何處。”
“總歸能尋到的,”周瀲聽不得他這樣講,心裏好似翻攪著,急匆匆打斷道,“費些時日而已。”
“周家商船遍布各處,依著慢慢去打聽,總不至於半點音訊也無。”
“況且,”他頓了頓,溫聲又道,“你不是還記得家中兄長麽?”
“總能尋到的。”
他不好去打聽謝執身世,因何流落,恐是假的,又要受這人言語誆騙,更恐是真的,平白觸了謝執痛處。
謝執將杯盞擱回桌案上,目光微閃,抬了抬眼,又道,“尋不見,還偏要去尋。”
“少爺就這般急著將我送走?”
“片刻都不肯多留?”
周瀲怔了下,忙分辨道,“絕無此意。”
“我怎麽會叫你獨自去?自然是要陪你一起的。”
“一起?”謝執眉尖微挑,“少爺是想登堂入室?”
周瀲:“……”總覺得這詞哪裏不大對。
“難道不想?”謝執拿手指抵在臉側,漫不經心地晃了晃,“我離家數載,一朝得歸,身旁還帶了名男子一道。”
“爹娘那處尚不知要如何交代呢,少爺卻連登堂入室都不肯了。”
“可憐謝執一身清白名聲,就此墮於少爺之手,再尋不回了。”
他眉眼微抬,朝周瀲湊近了些許,唇角很輕地翹起一點,笑意一晃而過,“往後再覓不來好夫婿,便盡是少爺之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