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 舊日私
朱雀街位於儋州城西,粉牆黛瓦,巷弄幽深,少有人聲。
長街深處隻有一方宅院坐落,經年空置,隻有三兩仆從灑掃守院,主人家從未露過麵。
隻最近,門前車馬來往,才算漸漸熱鬧起來。
青驄車繞過朱漆正門,堪堪停在台階左側,周牘從車裏伸手撩了簾子,朝著守門之人略點了點頭。
他近來常常來往此處,算是熟臉。早有守門的小廝迎上來,扶著人下了車轅,將車夫並馬一道安置去旁處,恭恭敬敬地領著周牘進了院子。
院中山石參錯,花木扶疏,雖是臨時所居的別院,也處處精雕細琢,分毫不見敷衍。
正廳裏,靖王正在窗前倚著,著了件家常錦衫,手中捏著小銀剪子,慢條斯理地修建案上擱著的一盆臘梅樹景。
定窯青瓷為底,荷下浮土作掩,虯然枝幹上綴了淺黃的骨朵,暗香浮盈滿室。
旁人單看如此景象,隻怕要當這屋中人是富貴人家閑散的公子哥兒,哪裏能瞧出半分謀逆的影子來。
給周牘領路的小廝並未進廳,隻在外頭門廊裏候著。案前靖王側身而立,頭並未抬起,也不知是否聽見這一處的動靜。
周牘一時並不敢妄動,隻戰戰兢兢地守在門旁,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。
他同靖王交際幾回,早已知曉此人脾性古怪難測,絕非表麵所見那般溫文有禮。
靖王曾在府裏頭立下過規矩,侍花習字之時,旁人斷不可打攪。也就是周牘在這府裏頭特殊,才能多跨了個門檻,在屋裏頭候著。換做旁的下人,隻怕早已被拖出去亂棍打死了。
這般站著不隻有多久,周牘兩股戰戰,幾欲撐不住時,靖王才施施然地擱了剪子,狀似無意般地抬起頭,眼神落在了前者身上。
“周翁來了,”靖王目光轉了兩轉,麵上帶了淡淡的笑,“底下人糊塗,怎麽也不曉得通報一聲?倒累得周翁這般空等。”
“王爺言重了,”周牘勉力挪了兩步,趁機活動一番發麻的雙腳,忙道,“是小的不好打攪王爺雅興,這才在門旁略候片刻。”
“什麽雅興不雅興,不過是個玩意兒,”靖王說著,隨意朝他招了招手道,“說到此處,周翁不妨來品評品評,瞧一瞧本王這株梅花,修得如何啊?”
周牘聽罷,忙往前幾步,立去靖王身側,朝那株梅花端詳了幾眼,陪著笑道,“王爺當真折煞小人了。”
“周牘乃粗鄙之人,素來隻識得那些金銀俗物,哪裏能知曉此等風雅之事。”
“此刻瞧著這花兒也隻覺好,瞧著好,聞著更好。若真要再對王爺的手藝評頭論足一番,實在是唐突,周牘萬萬沒有這個膽子的。”
“那倒是可惜了,”靖王慢悠悠道,“周翁自謙過甚,小王在這儋州城裏頭,一時倒也尋不出個能談論風雅之人。”
“真要論起,先前令郎瞧著倒是不錯,詩書文墨都還通些,若他在此處,或許還能同本王談上幾句。”
周牘心裏暗暗叫苦,麵上卻不得不賠笑道,“能得王爺幾句誇讚,這小子實在生受不起。”
“可惜犬子無狀,偏生沒有這樣好的福氣。眼皮淺,不通人事,一股子讀書人的酸腐之氣。”
“王爺大人有大量,肯不同他計較,如此胸襟,實在叫小的愧顏。”
“罷了,”靖王擺擺手道,“本王從來不愛行那等強人所難之事。”
“各人有各自的緣法,強扭的瓜不甜,他既不願,周翁也總不好將人捆了手腳送來。否則不是結緣,反倒成了結怨了。”
“是是,”周牘喏喏點頭,隻跟著應承,”王爺大度容人,真叫旁人自歎弗如。”
又殷勤道,“小的聽聞王爺早年常隨太後娘娘禮佛清心,這幾句實有佛意,小的蒙受,也自覺頓悟良多呢。”
靖王同他視線對上,輕飄飄地一瞥,半笑不笑道,“周翁既然開了口,那本王少不得就要再多嘴兩句。”
“本王素來愛花,更惜人才。這人啊,便如眼前這盆臘梅一般。”
“野生野長,瞧著有趣,卻終究無狀,非得細細修剪了,才算成器,堪為己所用。”
“這修剪,也講究個時辰分寸。必得趁著枝條幼嫩之時修剪,才能省時省力,遂心如願。”
“都則等它大了,枝葉繁密,筋骨剛硬,修剪時費力不提,不留神還要被斷了的茬口刺上一下,反倒傷了自己,實在不劃算。”
他說著,拈起小銀剪子,在枝椏上漫不經心地碰了碰,“可惜啊,周翁那盆臘梅,到底是給耽誤了。”
“不過,”靖王嘴角輕提,話風陡轉道,“周府盆景繁盛,原也不差這一盆兩盆。”
“與其放任它枝葉漸盛,來日生患,倒不如從根處一剪子鉸斷幹淨。”
“一株毀了,再換一株便是。總歸不算什麽稀罕玩意兒,周翁覺得呢?”
周牘被這話裏頭的深意驚了一瞬,麵色慘白,陡然脫口道,“王爺!此事不可!”
“他到底……到底同我有十餘年父子情分,怎能下此狠手!”
靖王不為所動,慢悠悠地將剪子擱去一旁,側過身來打量周牘神色,停了片刻,忽而微微一笑,開口道,“周翁這是怎麽了?”
“什麽父子情分,本王倒是聽糊塗了。”
“方才不過是拿盆景同周翁說笑一二,若是竟當了真,反倒不妙了。”
“周翁以為呢?”
“是,”周牘勉強收斂了心神,遮掩著拭了把冷汗,強笑道,“說笑而已。”
“是小人想岔了,王爺莫怪。”
靖王爺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,心下微訕,麵上卻仍雲淡風輕道,“說起風雅之事,上次二少爺過來府中,同本王一道品了半日的茶,倒是相談甚歡。”
“二少爺學識甚佳,心行為人有頗得本王之意,周翁該常帶他來府中做客,可勿要心生吝嗇,明珠暗藏才是。”
“那是自然,”提及這位二少爺,周牘麵上神情略微舒展些,情不自禁地帶了幾分笑意,“澄兒那日回去之後,也數度同小人講起對王爺的景仰之情,還盼著來日裏有機會,好多同王爺討教呢。”
“那敢情好,”靖王挑了挑眉道,“如今周翁常常過府來往,本就方便許多。”
“澄二少爺人品貴重,同本王又有這另一層關係在裏頭,自然是更為親近的。”
“本王能得友談詩論畫,在這儋州城裏,也不算無聊了。”
“至於這生意經營一事,”他負手而立,餘光瞥了周牘一眼,輕飄飄道,“周翁也該因材施教。”
“大少爺既無心思在上頭,也不必強求。左右二少爺聰敏心細,這往後諸事,由他在旁協助周翁操持,本王也沒什麽不放心的。”
周牘得了這話,隻覺心頭重擔又卸下一遭,隻顧著一疊聲地應“是”,麵上喜意一時怎麽也遮掩不住了。
當年葉氏嫁入門中,兩年都未曾有孕,周家子嗣本就單薄,又遇如此情狀,他更是心急如焚,夜不能寐。
偏偏他那嶽丈為人最是強勢,葉家根基又繁盛,在儋州裏也不容小覷。為著葉氏未曾生養,他那嶽丈延醫請藥無數,心肝兒肉一般待著,有這樣一遭,他更是斷不敢提起納妾一事。
最後,他隻得背著人偷偷收了朱氏,在外頭另外置辦宅院,將她安置在裏頭,連名分都不曾給過,除了幾名心腹仆人之外,再無旁人知曉。
誰知朱氏過門後不久,葉氏就經大夫診治有孕,繼而生下周瀲。他盼了多年的兒子一朝摟在懷裏,疼得寶貝疙瘩一般,隻顧歡喜眼前這一個了,連後來朱氏有孕,產下次子周澄,也沒分走他太多心思去。
如今周瀲漸大,手段才智不輸於人,偏生心性十足地學了自己那位嶽丈,一般的頑固不化。身為周家之子,偏偏又心心念念著葉家,處處以他人為先,父子二人爭執日多,漸漸地也不似從前那般親近了。
好在周澄是個乖巧懂事的,對他慣來親近,又從不在他麵前多爭什麽,他每每在別處經了煩心之事,往朱氏處去時,有朱氏在一旁軟語溫存,稚子可愛,心下也舒緩許多,連帶著對他們母子都多體恤了幾分。
便如前些日子,周瀲使性子,無論如何都不肯往靖王府中來,最後也還是澄兒乖巧,瞧出他的為難之處,自願頂了這名頭來此,也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。
誰知那日匆匆一來,竟能撞上另一層運道。
周澄當日嫌席間無聊,往園子裏頭閑逛,無意間竟同靖王府裏頭的杜大管事撞上了。
杜大管事同周澄對上麵,細瞧之下越看越覺得眼熟,攀談兩句,不由得問起了他家中服務的的籍貫出身。
兩下一對,竟然發覺這朱氏不是別人,而是杜管事家早年間走失的表妹。
依著杜管事自述,那時家鄉經了饑荒,眾人私下逃難之時,朱氏不慎走失了。眾人苦尋不得,隻當早已遭了不幸。不想這麽多年,竟能再尋回來。
杜管事激動之餘,當即就將此事報給了靖王。
靖王聞聽此事,也不由得連連稱奇,隻道這是天定的緣分,才全了他們這一遭手足親情,當下就舍了恩典,賜了銀兩首飾給朱氏,又安排下去,叫他們兄妹再聚首,連帶著周澄也額外多得了一份賞賜。
杜管事是靖王身邊最得力的下人,有了這一層關係,周牘同靖王之間免不了就更緊密了幾分。
此刻提起周澄,靖王免不了就想起這一茬來,對著周牘道,“說來,杜管事是我身邊從小跟到大的。他同他那妹子的情誼,本王也看在眼裏。”
“早年他也曾同本王提及過,原隻當妹子已然糟了不幸,如今機緣巧合,反倒蒙周翁所救,實在是緣分匪淺。”
“隻是提到了澄二少爺,本王就不得不再同周翁多句嘴。”
“杜管事疼他那妹子疼得很,如今好容易尋著了,自然是盼她日子過得順心安逸,他也好能多放下心來。”
“前些日子,他還置辦了許多東西,親自去看望他們母子。”
“回來後本王偶然問起,他反倒支支吾吾,半日才同本王交底。隻說澄二少爺還好,他那妹子卻是鬱鬱寡歡的模樣,小兒在懷,也不見開心。”
“他看在眼裏,實在心疼,自己又沒法子,這才腆著臉,求本王來同周翁說項兩句。”
周牘心中一凜,忙道,“王爺說哪裏話,這可真是折煞小人了。”
“澄兒素來乖巧,朱娘子也貌美心善,小人素日裏心疼嗬護尚且不及,怎舍得叫他們母子幾個再受委屈?”
“況且如今朱娘子剛剛產子,身子正是虛弱時候,小人常常往來探望不說,一應吃穿用度也是揀最好的,流水價一般地送去,哪裏會生出怠慢之意?”
“想來是這其中出了什麽紕漏,才惹得杜管事誤會。”
“周翁莫急,”靖王笑道,“你待他們母子如何,明眼人瞧得都分明。那朱氏娘子自然也不會不領情。”
“她有前日這一遭,不過是孕中多思,念著懷中幼子尚小,澄二少爺又一日日大了,偏偏娘兒幾個還在小胡同裏頭住著,沒名沒姓的,素日裏免不了挨鄰裏閑話。”
“她原本經得多了,也不甚在意。隻是澄二少爺到底年青,被人這般戳著脊梁骨,口中不提,心下也是難受的。”
“說來,這周澄原是極好的名字,可落在旁人耳中,卻不知這‘周’乃儋州周家之姓,也可惜得很。”
“王爺說得是。”這話卻是戳中了周牘理虧之處,他喏喏應了,不由得生出幾分心虛。
朱氏母子身份見不得光,這是眾人心知肚明之事。早年間無人提起,朱氏周澄之流也未敢多計較。
隻是如今多了杜管事這一層,靖王要替自家管事出麵說和,事情就麻煩上許多。
畢竟如今葉老爺子健在,葉氏生意鋪子又握在周瀲手中,如今這當口裏,他若敢將朱氏扶正,將周澄正式納入名下,隻怕不等葉老爺子親至,族中那些覬覦葉氏家財之人就先一步跳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