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野心現
阿拂總覺得自家公子同周瀲之間有古怪。
這種莫名其妙的直覺在幾日後清鬆扛著兩簍橘子登門時達到了頂峰。
這小廝素日裏分明機靈得很,知曉他家少爺心裏那些想頭,每每往來寒汀閣時都分外殷勤,一口一個阿拂姐姐叫得極順溜,眉眼都笑到一處去了。
可這回登門,對著她時卻磕磕巴巴,目光閃爍著,都不大敢往她身上落。
阿拂瞧他辛苦,原要叫他進閣子裏喝盞果子露歇息片刻,擱在往日裏偷這小子早就順杆子爬了,誰知這回卻好似火燎了尾巴一般,結結巴巴搪塞兩句,推說空雨閣中還有事作,就忙不迭地撒腿跑了。
“倒好似我們這裏頭養了個妖怪,他慢一步胳膊腿就要被啃下來嚼吃了。”阿拂將橘子收進小廚房,拿烏藤編的開口匣子單獨裝了十餘個,在案上擱下,隨口對著謝執抱怨道。
謝執正在同麵前每日一盅的雪梨銀耳較勁,調羹在裏頭攪了半日,才懶懶地舀一口。
聽見阿拂抱怨,他隨意暼過一眼,瞧見那一匣朱紅的橘子,也不知想到了什麽,眉尖不經意地抬了抬,伸手拿了一個。
橘肉飽滿,汁水酸甜,謝執眼睛微微眯了眯,拿舌尖抿了抿唇角,又往口中送了一瓣。
貓今日醒得早,聽見這邊的動靜,從榻上蹦下來,懶洋洋地圍在謝執腳邊轉悠,尾巴尖兒圈在後者腳踝上,毛茸茸地蹭。
謝執掰了瓣橘子丟去腳邊,看著貓拿鼻尖拱了拱,試探著低頭去咬,嘴角微微翹了翹,頭也不抬道,“他正怵你。”
“那日你去外頭見林沉,隻怕是叫他瞧見了。”
不止瞧見,估計還同自家少爺告了一狀。
不然好端端的,周瀲怎麽會同一筐橘子計較起來。
阿拂:“……”
她沉默了一會兒,有些悻悻道,“眼睛倒尖。”
“統共也就去了那一回,偏偏還被他撞見了。”
“果然攤上林狐狸就沒什麽好事。”
謝執逗貓逗夠了,把橘子瓣從貓爪底下撥拉出來,擱去一旁,“那如何?”
“你再多去幾回,補回來?”
“姑娘!”阿拂跺腳道,“您又拿我取笑。”
謝執施施然抬眼,“我還當你們要好。”
“從前在京城時候,他不是三天兩頭地來尋你?”
“挨了罵也不見他惱的。”
“誰同他要好,”阿拂偏了偏頭,不大自在道,“一肚子壞水兒,隻曉得捉弄人。”
“公子這回就該將他留在京城裏,省得到了儋州城裏還要討人嫌。”
“真這麽想?”謝執將貓抱在膝上,稍稍矮下/身,同它抵了抵額頭,“那我現在就叫人傳話,吩咐他回去,免得在儋州晃悠,惹我們阿拂心煩。”
阿拂顯然沒料到這句,愣了一瞬,又不大自在地垂下眼,道,“那倒……不必。”
“他如今不是正替公子做著事麽?”
“他走了倒沒什麽,隻是把手頭的事丟了半拉下來,耽誤了公子的大事,反倒不好。”
謝執抬眼去打量阿拂麵上神色,直到將後者看得幾欲把頭垂到橘子堆裏去,才輕笑一聲,“既然如此,”
“那就再等一等罷。”
阿拂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,念頭一轉,又想起另一樁事來,“若我同林沉往來叫清鬆看了去,那豈不是說周少爺也……”
“大約罷,”謝執微微點了點頭,“清鬆是個忠心的,心中又素來瞞不住事。按他的性子,真瞧見了,今日隻怕早已直接問到你眼前了。”
“如今還能強自按下去,想來也是得了他家少爺的吩咐。”
“隻是耐不住他自己心裏頭別扭,見了你自然與平日不同。”
“那可要緊嗎?”阿拂有些擔憂,“公子不是吩咐林沉去同周少爺交際?萬一要是哪次叫清鬆那小子撞見認出來,豈不是壞事?”
“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”謝執將貓擱在案上,一枚枚地往它頭頂上摞橘子,正頑得有趣,“周瀲心思縝密,即便瞧破也不至當場拆穿了去。”
“林沉的身份不是你親自去辦的嗎?雖不算天衣無縫,也能瞞過一陣去。”
“到時興許你我已經不在儋州了。”
貓慢吞吞的,頭上的橘子摞到第三隻才察覺出不對來,抖了抖耳朵,從案上蹦了下去,橘子骨碌碌滾了一桌麵。
謝執搖了搖頭,重新一枚枚地拾回了匣子裏,神色間頗有幾分遺憾,“等真到了穿幫那日,再想法子不遲。”
阿拂:“……”
話說了這樣多,其實自家公子就是懶吧。
不過——她瞧了瞧桌上那一匣子珠圓玉潤的橘子——興許那位周少爺此刻還真來不及想到別處去。
旁人才剛送了一簍,這邊見了,就忙著挑了兩簍送來,也不知是打翻了誰的陳年醋壇子,酸味都快漫出寒汀閣去了。
今晨剛剛出門的醋壇子本人此刻正在綢緞莊的內間坐著,莫名其妙地連打了三個噴嚏。
“少爺?”清鬆先注意到,忙道,“可是昨夜裏受了涼?”
“要不小的去隔壁叫煮碗薑湯送來?”
“無妨,”周瀲擺了擺手,轉過頭朝著對麵人道,“你繼續。”
“是。”對麵人在堂下立著,斂眉垂眼,恭敬道,“少爺先前吩咐,去查對麵鋪子裏新來的掌櫃林沉,近日已經得了消息。”
“這人的確是林家的親戚,出了五服的,算不得近,同林家本家原也少有往來。家便在雲州汜水鎮上。”
“他家家境原本還算殷實,當地小康之流。隻是他爹娘外出做生意時出了意外,馬車叫滑下的山石撞了,滾去崖底下,陰差陽錯之下,二人都丟了性命。”
“他家中子輩原本就隻有他一個,沒了爹娘,族中人看他孤弱,又兼著不菲家財,難免就有生出歹意的。後來還是族長出了麵,將他歸去本家門下,加以照拂。”
“這人倒是個聰明的,在本家鋪子裏做得不錯,是以今年才得掌櫃的舉薦,來儋州這邊新開的鋪子裏頭執掌。”
周瀲沉吟片刻,問他道,“這些消息都是從何處打聽而來?”
“可找人驗過?”
來人一板一眼地接道,“小的尋了那鋪子裏的夥計同大櫃,另還問了林家早年的管家,皆證實了前述所言身份無誤。”
“為防意外,還特意去信,叫先前雲州那邊的人手往汜水鎮上尋人問過,鎮上人稱早年的確有一戶林姓人家,夫婦二人去世後,獨子便被家中親族接走。細算時間,同林家那邊的說辭並無出入。”
如此聽來,這人倒的確沒什麽特殊之處。
一旁候著的吳掌櫃聽到誇林沉聰明那一段,心下不爽,老臉皺成了癟茄子,惡狠狠地“哼”了一聲,“鬼滑頭。”
原本林家那新鋪子的生意同這一頭就有所重疊,如今這姓林的小子甫一成了掌櫃,掌了鋪子不過半月,竟硬生生地從葉家綢緞莊這裏撬走兩大筆生意去。
不止如此,那小子生得俊俏模樣,又整日裏守在鋪子門口招蜂引蝶,連著那些素日的散碎客戶,來裁布的丫鬟婦人都被往那邊引去好些。
吳掌櫃吹胡子瞪眼,幾乎要挽了袖子衝出去同這花蝴蝶打一架,好懸才被店裏頭夥計攔下來。隻是如今新仇舊恨夾在一處,兩家愈發水火不容起來。
周瀲今日一來就被吳掌櫃的抱怨堵了一耳朵,好半天腦袋都直嗡嗡,這時見了這老頭這般作態,哪兒還有不明白的,搖了搖頭,開口道,“葉家素來懷柔,即便同周家有舊怨,也不至於鬧到明麵上這般難看。”
“林沉此舉,與其說是林家的指示,倒更像是他自己的意思。”
“初來乍到,腳跟還未站穩,就先急著立威,這般毛毛躁躁,倒像是初出茅廬的小子,顯不出幾分聰明來。”
他說著,偏過頭去,朝吳掌櫃看了一眼,平靜道,“憑著那日林記開張時候那一份言行舉止,吳掌櫃覺得,那林沉像是這般為人嗎?”
吳掌櫃好似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,渾身一凜,驟然清醒過來。
林記開張前夕就曾將帖子遞上門來過,開張那日,林沉更是親臨此處,話裏話外,對這鋪子的主人連帶著周家葉家都知之甚清,言談之間不卑不亢,更非俗人之舉。
這般行事為人,實在同近些日子以來大相徑庭。
周瀲端詳他麵上神情,知道他已想明白此事,方才接道,“事出反常必有妖。”
“此時擅動,稍有不慎,隻怕要落進他彀中。”
“先靜觀其變罷。”
“是。”吳掌櫃忙應下來,猶疑一瞬,忍不住又道,“那倘若……是咱們想多了,他就是為了搶生意呢?”
周瀲:“……那他如何搶走的,咱們依樣畫葫蘆,搶回來就是。”
“憑吳掌櫃在這裏多年經營,總不至於還怵他這般的毛頭小子。”
依樣畫葫蘆?
吳掌櫃一頭霧水,忍不住問周瀲道,“少爺是說,咱們也尋個樣貌俊俏的小哥守在店門口?”
說著話,一雙眼忍不住地就溜去了周瀲麵上。
真要論起來,自家少爺這張臉長得也不輸那姓林的小子。隻是略正氣了些,沒那副狐狸樣。
周瀲:“……”
他本著多年修下的涵養控製住表情,撐著笑同吳掌櫃道,“兵行詭詐。經營一道,吳掌櫃浸**良久,心下明鏡一般,自然不用周瀲指手畫腳。”
他隻恐從這老掌櫃口中再說出什麽了不得的話來,忙撇開了林沉一事,轉而問起另一件來。
“上回提過的那些碼頭上來往的渡船,可有新的消息?”
聽見這話,吳掌櫃的臉色起了極細微的變化,眼睛轉了兩轉,朝一旁的清鬆等人瞥了一眼。
周瀲心下雪亮,低咳一聲,開口道,“你們且去外頭罷。”
“我同吳掌櫃單獨說話即可。”
待屋中隻剩了二人在,吳掌櫃湊近了些許,神情陡然凝重起來,條件反射般地左右看了看,才低聲朝周瀲道,“不瞞少爺,那處的消息今日一早才剛送來。事關重大,即便您今日不來,小的也要使人去請您的。”
“依著您先前的吩咐,我特意派了兩個素日不大在人前露臉的夥計去了碼頭,尋著他們那塊船上做慣了活兒的說情,隻說主家要送東西,實在催得緊,求他們行個方便。”
“他們素日裏工錢到底有限,夥計們多給塞了銀子,便鬆動許多,最後好歹搭上了他們一條船。”
“那船當真戒嚴得很,還有人提著刀在上頭巡邏。夥計們隻許在艙中窩著,不許亂走亂看,更不許往他們存放貨物的底倉裏頭去。”
“好在派去的人裏頭有手腳利落的,趁著夜深人靜,船上幫工大都睡了,巡邏鬆動的時候,偷偷地溜進底倉去看了。”
“那裏頭……”吳掌櫃咽了口唾沫,艱難繼續道,“那裏頭都是圓滾滾的口袋,碼整齊了,一排連著一排。”
“夥計偷偷挑開了麻袋角看,才發現,那裏頭裏頭竟都是白花花的鹽。”
“一條條麻袋摞著,數不清有多少。”
“怪不得之前瞧著那船不大對,吃水那樣深,敢情裏頭裝得全都是這等東西。”
吳掌櫃說到此處,語氣中隱隱透出後怕之意,“當時底艙外頭有人聲,夥計不敢久留,隨意看了看便離開了。”
“之後的幾天,夥計們假作無事,在船上不露聲色地同人打聽,問這貨的主家是誰。銀子使出去了些,隻是瞧著情形,連他們自己也不大清楚。隻是有人趁夜將麻袋運來碼頭上,他們裝船就發,僅此而已。”
“這般行了幾日,待船在揚州靠了岸,夥計們才下了船,輾轉回來,同我稟明了此事。”
“這樣大的事,小的也不敢擅作主張,這才慌著來同您講,”吳掌櫃說著,抬袖擦了擦鬢邊冒出的細汗,聲音顫顫道,“小的心裏頭知道厲害,這鹽哪兒是輕易能運的東西。”
“販運私鹽,按照朝廷律法,那可是要抄家砍頭的呀。”
他覷著眼,也不敢聲張,隻小心翼翼地低聲向周瀲道,“也不知這儋州城裏頭,誰會有這樣大的膽子?”
靖王在儋州一事知曉內情的人寥寥無幾。在旁人眼中,此地最有財勢的,無非隻有周林兩家。二者之中,又獨周家才與朝廷搭界。
那這運鹽船究竟出自何處,吳掌櫃沒膽子細想,隻戰戰兢兢地看向周瀲,指望這位少爺能給個準話。
他等著,站得腿腳發軟,周瀲卻並未如他所願那般開口。
早在聽清那麻袋中所裝之物時,周瀲就仿佛置身驚濤駭浪一般,腦中盡是嗡鳴之音,一顆心沉沉地直墜下去。
販運私鹽。
他根本沒料想到靖王會這樣大膽,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。
此刻周瀲更不敢去猜測,這筆私鹽生意,周牘到底有無參與其中。
貢緞尤能說是周家自己的生意,熟門熟路,即便靖王在裏頭做了手腳,也瞞不過熟稔之人的眼睛。
退一萬步,若是來日出了紕漏,周家在朝中好歹有一二相熟之人,素日裏吃過這裏頭的油水,此時也能幫著說項一二。
可販運私鹽呢?
鹽鐵稅款是國庫最大頭的進項,官員俸祿,邊地糧草,無一不指著此項。
在這般關乎國本之事上動手腳,如此嚴峻程度,又哪裏是區區貢緞可比的?
儋州並無鹽礦,產鹽之地隻在一水之隔的雲州。而聽吳掌櫃口中之語,運鹽船所到之處則是揚州。
如此看來,靖王分明就是借著周家之力,將整個江南之域都變成了自己屯兵儲糧的私庫。
狼子野心,不外如是。
這般毫不掩飾地大張旗鼓,他當真不怕有心之人察覺,捅去天聽之處嗎?
還是說……他有萬全的後招,能確保此處之事不被外人所誤?
周瀲隻覺身上一陣涼過一陣,額上薄薄起了一層冷汗,臉色青白,一時間好似置身冰窟一般。
無論靖王的後手是誰,如何保險,那都隻針對他一人而言。
似周牘這般小嘍囉的死活,斷不會在他考慮之內。
無論如何,此事萬不能再拖下去了。
否則來日廣廈將傾,周家葉家,隻怕無一人能得保全。
周瀲閉了閉眼,狠狠咬住下唇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好從一團亂麻之中理出線索。
當務之急,是先尋到周牘,打探此次運鹽之事他到底是否參與其中,如此才好安排下一步棋。
若他還算清醒,並未涉足,堪稱萬幸。
若果真……
周瀲想及此處,忽然意識到——自上次禁足過後,周牘已經許久不曾同他提起過靖王一事了。
這並不象是後者的作風。
畢竟他先前還以葉家為把柄要挾自己,斷不可能這般輕易就轉了性。
難不成是前次兩回,他拒了靖王宴請,惹得周牘失了麵子,這才熄了這份心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