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小狐狸

寒汀閣裏的燈燭還亮著,謝執踏進門檻時,正瞧見阿拂站在門廊口那一盞風燈下,家雀兒似的來回踱著。

謝執看得有趣,腳步聲著意落得重了些,引她瞧過來,“怎麽不進屋去?”

“再等會兒,廊下的螞蟻都該被你踩完了。”

“姑娘!”阿拂瞧見他,如蒙大赦一般,撫著胸舒了口氣,“老天保佑,您可算是回來了。”

“再見不著您,阿拂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,回去可就剩負荊請罪了。”

“半晌而已,”謝執進了屋內,隨手將手中包裹擱去桌上,摸了個白瓷盒子擲給她,“怎麽就嚇成這樣?”

“您還說呢,”阿拂隨手接了,也顧不上瞧,隻憂心忡忡道,“午前您就出去了,半日都不見蹤影。”

“我心裏悔得什麽似的。”

“那位身邊素來帶著暗衛的,咱們在儋州帶的人手統共就那麽幾個,您要真陷在那兒了……阿拂想都不敢想。”

貓聽見屋裏頭的動靜,一路小跑著噠噠過來,徑直溜去謝執腳邊,尾巴圈成圈兒蹭著,愛嬌得很。

謝執俯身把它抱到懷裏,伸手在橘色的耳尖上揉了揉,漫不經心道,“這不是回來了?”

“外頭的人手跟了那麽多回,都相安無事。總不見得我就這般沒用。”

他說著,又抬起頭,朝方才擲給阿拂的盒子揚了揚下巴,“城裏采芳齋新出的胭脂香膏。”

“想著你喜歡,順路替你帶一盒。”

“當補你今日擔驚受怕了。”

謝執偷溜出府,寒汀閣裏卻不能空著。先前二人商議之下,隻得由阿拂扮作謝執的模樣,假作染恙,在樓上躺了半日。

阿拂謝過,又低聲問道,“所以,姑娘今日可有什麽發現?”

“那姓周的老頭是去見靖王了嗎?”

“不錯,”謝執將貓放去榻上,自顧自去屏風後換下了外衫,淡淡道,“靖王機警得很。”

“並不肯在自家宅子裏頭見人,大約是想著避人耳目,就定在了城裏頭的四時居。”

“我在隔壁房間裏偷聽了半日,才要走時,反倒被他屋子外頭的侍衛察覺了。”

“那可要緊?”阿拂驟然一驚,心下雖知謝執眼下能站在寒汀閣中,必然是脫身了的,卻依舊忍不住懸心道,“公子同他們動手了?”

謝執搖了搖頭,“儋州到底不比京城,他大約也心有懈怠,對周牘不曾提防,是以今日並未帶太多精銳人手。”

“我同他們周旋片刻,尋著機會就脫身了。”

“不過,”他頓了頓,冷笑一聲,淡淡道,“經這一遭,往後他對周家會不會起疑心,可就難說了。”

“可憐周牘癡心妄想,還妄想著拿周家家產鋪出一條登天梯來。”

“真該叫他多讀幾篇書,也好知道鳥盡弓藏,兔死狗烹的道理。”

謝執說著,順帶將今日自四時居三樓聽來的對話同阿拂講了個大概。

“貢緞?”阿拂驚道,“這樣的主意都敢打,靖王是窮瘋了麽?”

“每年間的各地奉餉他還嫌不夠嗎?算盤還能打到內廷國庫上去?”

“誰會嫌銀子燒手?”謝執從桌上那堆包袱裏揀了罐糖漬楊梅,往口中丟了一顆,“造反也要錢。”

“甲胄,糧餉,樣樣都缺不得。”

“都是掉腦袋的事兒,若無富貴在前頭等著,吃不飽穿不暖,誰肯跟著他去送死。”

“那公子預備如何呢?”阿拂憂心忡忡道,“這到底隻是一席話,沒見著真憑實據。”

“就算尋上門去,靖王也未必肯認。”

“他們話裏話外,連那批貢緞的去處也不曾透露過,實在麻煩。”

“透露了也無用,”謝執倚在案前,隨手鬆了發髻,“這一回打草驚蛇,依著靖王的性子,定然要將貢緞轉移去更安全的所在。”

“即便我們去搜,怕也搜不出什麽。”

“那豈不是白費了工夫?”阿拂憂慮道,“況且經了這回,靖王心生警惕,還肯再拿這批貢緞做文章嗎?”

“他舍不得丟開手的,”謝執眯了眯眼,冷哼一聲,“沒了這批貢緞,這一批銀子還不知在何處呢?”

“便是他等得,他手底下的人也等不得。”

“夜長夢多,他不敢拖得太久。”

“叫他們繼續盯著周牘的動作,多留些心。這人不是能沉得住氣的,要不了多久,總會露出馬腳來。”

“是。”阿拂應下後,又想起了什麽似的,問道,“那周少爺那邊還要查嗎?”

“還有那個周牘的外室,他們似乎尋出了點眉目,可還要繼續?”

謝執頓了一瞬,片刻後,垂下眼道,“查。”

“今日席間,我瞧周瀲對靖王的態度十分微妙,不像是同周牘一條心的。”

阿拂撇了撇嘴,“他那傻子爹豬油蒙了心,才想拖著一家子去送死。”

“他願意,旁人可不見得願意。呆子少爺好歹是讀過書的,這點隻怕要比那老頭子拎得清。”

“你看得倒準,”謝執抬了抬眼,嘴角微挑,“如此最好,即便來日裏他不肯出手幫我們,總也不見得壞事。”

“應付周牘同靖王夠麻煩了,若再多一個,這活兒可真幹不下去了。”

阿拂眨了眨眼,忽而促狹道,“公子若真想叫周少爺出手相助,那還不簡單?”

“左右他現在一顆心全都撲在公子身上,公子略施點兒那什麽美人計,他焉有不應允的道理?”

“況且公子是拉他出火坑,行的是善舉。來日他真明白過來,隻怕感激公子都來不及呢。”

謝執捏了枚杏仁擲她,“一日日就隻有這些鬼點子。”

“有這工夫不如去做份點心吃。”

“哪裏還用得著阿拂做,”阿拂伶俐地躲過去,指著桌上的什錦包袱笑道,“公子自己就帶回來了。”

“枉我後半晌擔心得什麽似的,這會兒可算想明白了。”

“公子定是同周少爺閑逛去了,這才玩得連回來的時辰都忘了。”

她輕‘嘖’了一聲,打趣謝執道,“公子還說旁人貪玩呢。”

“自己還不是一樣。說著溜出府去查靖王,看看這一堆,”她拿指尖點點桌上包袱裏的蜜餞點心,挑了挑眉道,“阿拂竟不知,這靖王出去談事,還有閑心逛點心鋪子。”

謝執抱了貓窩在榻上,低著頭,也不應她,停了會兒,才淡淡道,“有人付賬的便宜,作什麽不占一回?”

“左右周家這些家業往後也留不住,與其全落到靖王手上,不如旁人先花些的好。”

“公子總歸都是有理的,旁人哪裏說的過。”阿拂吐了吐舌,上前去將一幹吃食包袱都收拾整理好,堆進了攢盒裏。

“說起來,今日那呆子少爺可曾察覺出什麽?”阿拂想到此處,微微皺眉,“公子同他一道那樣久,可別露了什麽馬腳才好。”

察覺了嗎?

謝執回想起車廂裏周瀲的語氣表現,眼睛微微眯起,同從前貓窩在芭蕉底下使壞的神情倒是有幾分相似。

那人又不是真傻的,自然能察覺出不妥來。

青石巷裏,那侍衛出現時,他躲去周瀲身後的舉止未嚐沒有幾分試探的意思。

明明有別法可選,他卻偏想試試,試試這人對靖王的真正態度,試試這人肯做到怎樣的地步。

或許,還想試一試,眼前這一顆真心,究竟有幾分重。

“公子?”阿拂察覺到他出神,輕聲喚道。

“他那處暫時還好,”謝執側了側身,眉尖輕挑,“暫時還出不了什麽岔子。”

“方才說的事情交代人查下去。另外,盡量多撥些人手來,早點查出那批貢緞的下落。”

“查出後,也切記不可打草驚蛇。”

“那些憑證賬冊還藏在周府之中,一日尋不出來,靖王謀逆的罪名就一日不能蓋棺定論。”

阿拂應著,免不了又歎了口氣,“也不知要查多久才有個消息。”

“原還想著,今年能回老宅子裏過年呢。”

“堂少夫人先前都不知寫信催了您許多回,今年若再不回去,那牆根底下埋著的木蘭釀,隻怕一甕都沒得剩了。”

木蘭釀,以木蘭花瓣為引,佐以落雪青稞穀,醇泥封於地下,三年方啟。其味甘洌而清,如飲醴泉。

“等不了那樣久,”謝執微微搖了搖頭,“靖王貪得無厭,隻一批貢緞哪裏夠他的胃口。”

“他得著了甜頭,一而再再而三,周家往後有的是要出血的時候。把柄多了,隨便抓一個來,就足夠他受了。”

話畢,他抱著膝上的貓團子,懶懶地站起身來,案上燭火憧憧,細影纖纖,映在壁上,很輕地顫了顫。

“耐心些,等著便是。”

“對了,”謝執在內室門側停住了步子,似乎是想起了什麽,輕描淡寫地朝阿拂交代道,“那件外衫,”

“洗熨幹淨了,就送回空雨閣罷。”

他說著,歪了歪頭,驀地輕笑一聲,補了一句道,“送去前,記得拿香好好熏了。”

“就用我素日裏常使的那一味,別弄錯了。”

空雨閣裏,擅自做主出借衣衫的清鬆小哥對著自家將將歸來的少爺,正在興致勃勃地邀功。

“阿拂姑娘本來不肯講,後來還是小的打探許久,她才肯透了口風出來。”

清鬆麵上喜孜孜的,故作神秘地低聲道,“她說,是謝姑娘使喚她來借的。”

“謝姑娘自覺同您相識甚久,自身又沒什麽好物能相贈予您,思來想去,就想替您做件衣裳。”

“她此番避著人來借,也是為了照著好比量您的身形,叫您穿著更舒服些。”

周瀲:“……她親口這麽對你說的?”

“可不是嘛,”清鬆拍著胸脯打包票,“還特意交代了小的,說先別同您說,等來日謝姑娘做好了送來,好叫您開心一回的。”

周瀲瞥了這傻子一眼,一言難盡道,“那你怎麽現下就同我說了?”

清鬆嘿嘿一笑,“瞧您說的,小的又不傻,這誰是頂頭的主子,難不成還分不清?”

“就算瞞了誰,小的也不能瞞了您啊。”

“再說,”他擠眉弄眼道,“您同謝姑娘……咳,那一份情誼擺在那兒,現在知道了,還能多高興些日子呢。”

“你倒有心,”周瀲咬著牙道,“還能想得這般周全。”

“小的也是一心為了少爺不是,”清鬆撓了撓頭,嘿嘿一笑,“不過回頭,謝姑娘那處,您可要裝得像些,別露了餡。”

“要不叫阿拂姑娘知道了小的大嘴巴,隻怕今後,寒汀閣裏頭的消息就更難探出來了。”

周瀲忍不住站在廊下思考了一瞬,同樣都是做下人的,怎麽寒汀閣裏頭那小丫頭直有八百個心眼子,自己身邊這個倒成了活生生的實心蘿卜。

他想著,眼前又不自覺地浮現出青石巷裏,謝執倚在自己懷中時,那一雙微微彎起的眼。

帶著笑,一副得逞的狐狸樣。

鬼靈精的小狐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