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悄聲語

日頭不知什麽時候隱去了雲後,天昏黃一片,沉沉的,像是不久就要落下雨來。

謝執瞧著周瀲出了院門,細細的風卷了廊間的梧桐葉,打著旋兒落去前者腳下。

他抱著貓從榻邊起身,一路往閣子裏去,鞋履踏在碎葉上,簌簌作響。

西側的小廚房裏,阿拂端了竹編的籠屜出來,順手擱去桌上,擦了擦手,麵有愧色地朝謝執道,“公子,是阿拂先前不留神。”

“才沒能察覺他在外頭。”

“怨不得你,”謝執將貓從懷裏頭放下,自去一旁淨手,淡淡道,“我不也沒察覺到?”

阿拂微微詫異,“那公子先前將人從那處叫出來……總不能是試探?”

謝執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,停了片刻,再開口時,聲音裏帶了絲輕微的懊惱,“那不是叫他。”

“嗯?”阿拂不解。

“是……叫貓。”

阿拂:“……”該說不說,這樣都能歪打正著,大約公子的運氣當真極好。

一旁的貓聞見了桌上的飯食香氣,早已蠢蠢欲動,趁著兩人說話之際,踩著圓凳便上了桌,還未來得及撲過去,就被謝執捏著後頸從桌上拎了下來。

“還記著吃?”謝執冷著臉訓它,“今日闖了多大的禍,心中沒數?”

他說著,隨手將貓拎進了一旁的牆角,“麵壁半個時辰,午飯也不必吃了。”

也不知貓聽懂了沒有,張牙舞爪地在他手中鬧騰,被謝執不留情地在毛茸茸的後臀上拍了一記,才勉強安生下來。

“公子同它計較有什麽用,”阿拂瞧著一人一貓,失笑道,“它除了吃同睡,又知道什麽?”

“貓若是懂事,哪裏還能被公子捉回來?”

“索性公子素日裏謹慎,薄綃之下,也用朱粉覆麵,又用了堂少夫人那一招易容之術,將結喉遮掩過去,不然今日裏,若真被周少爺發現了不妥,隻怕不妙。”

阿拂說著,又不大放心地追問道,“先前在外頭,公子可是看清楚了,那周少爺當真未對您的身份生出懷疑之意。”

“隻看臉麽?”謝執回想了下周瀲當時的神情,忍不住很輕地笑了一聲,“大約是沒瞧出來的。”

未等阿拂放下心來,他話音陡轉,平靜道,“不過旁的,我不敢妄言。”

“公子是指,”阿拂聲音沉沉,麵色都較方才凝重了幾分,“先前院子中,我同公子說過的那一番話,被那周瀲聽去了?”

謝執微微蹙著眉,思索片刻,慢慢地搖了搖頭,“我不確定。”

“先前在院子中,你我之間稱呼並無不妥。真要論起破綻,也隻有那一句‘那處又沒什麽大動靜’。”

“隻是此句到底朦朧,雖說有蹊蹺,可真論起來,原也講不出什麽不妥。”

“他方才,也曾拿話試探過我,被我隨意躲了過去,隻是不知能不能糊弄得住。”

先前竹榻之間,周瀲半開玩笑地同他提及“同阿拂講悄悄話”,期間神色雖無異樣,可謝執心中總覺得不大安生。

阿拂在屋中是聽了全程的,自然知道謝執所指的是哪一句,此時回想起來,神色間也免不了帶了幾分猶疑,“會不會是公子想多了?”

“興許那呆子少爺並無試探之意,隻是隨口一提呢?”

“但願如此。”謝執微微搖了搖頭,眉間依舊未曾展開。

周瀲是極聰明的人,即便在謝執身上犯糊塗,也隻有素日短短幾瞬,似這般不尋常之處,隻怕瞞不過他。

“公子好歹寬寬心,事情總不見得那樣糟,”阿拂見他神色不愉,有心勸他開懷,便道,“旁的不論,往後那呆子少爺再來,公子可不必再在臉上遮這勞什子的薄綃了。”

“前幾日,公子不是還抱怨,說天又熱起來,薄綃掩麵,總覺得悶熱,喘不過氣來。這不就好了?”

“況且,”她將眼骨碌碌轉了幾圈,使壞道,“憑公子這張臉,那呆子少爺見了,隻怕魂都要飛去天外了。先前聽見了什麽,一準兒全丟到爪哇國去,半點都記不起來了。”

“數你嘴貧。”謝執經了她這一攪,莫名倒也覺得輕鬆了許多,拿幹淨帕子揩幹了手,隨意揭了桌上的籠屜。

籠屜裏頭是一籠水晶蝦仁餃,挨挨擠擠,個個滾圓。半透明的糯米皮兒裏透出淺粉的餡兒,他隨意拈了隻,丟進口中,滿足地眯了眯眼。

“在城中食肆買的?”

“味道竟也不比從前那家容合居的差。”

如他和阿拂這般身份居於周府之中,不得主人家首肯原是不能輕易出門的。所幸阿拂習得付好身手,周府那般低矮的牆簷,從來入不得她的眼,進出之時,宛如探囊取物。

是以二人雖居寒汀閣內,於用度之上卻是從未受過半點委屈的。

“公子喜歡,便多用一些,”阿拂眼尖,說罷,便瞧見他腰上新多的荷包,不由得抿著嘴笑道,“不過如今,有旁人來給公子送新鮮吃食,隻怕阿拂送的要不了多久就入不得公子的眼了。”

謝執順著她目光瞧去,落在荷包上,動作不免一頓,隨即摘下,懶懶地擱在一旁,“你倒瞧得清楚。”

“怎麽會瞧不清?”阿拂眨了眨眼,笑道,“那上頭的徽記,阿拂打一眼就能瞧見。”

“這家果子鋪在城西郊,味道倒是好,隻是太遠了些。倒也難為這呆子少爺肯惦記著,費了這份心,巴巴兒給公子送來。”

“隻是也不知,公子肯不肯領情?”

謝執拈著筷子,斜睨了她一眼,“他送給謝姑娘,又不是送與我。”

“我做什麽要領情?”

“公子又說的什麽話,”阿拂替他盛了碗紅棗薏仁粥,無奈地笑道,“難不成還能從哪兒尋來一位謝姑娘,替那呆子少爺補上?”

“況且阿拂瞧著,如今那人一顆心都撲在您身上呢,哪兒還有旁的謝姑娘能入他的眼?”

“你倒肯替他說話。”謝執拿勺子在粥中慢慢攪著,又丟了顆糖漬梅肉進去。

阿拂在他身旁的圓凳上坐下,笑吟吟講,“阿拂自然同公子一條心。”

“公子注意著誰,阿拂便也幫著掌眼。”

“左右這府裏頭的日子無聊,公子又不是尋常女兒家,即便那呆子少爺哪一日磕壞了腦袋,心生歹意,公子也絕不會叫他輕薄了去。”

“的確是無聊,”謝執調轉筷頭,拿尾端在阿拂頭上輕敲了一記,“整日隻會亂想。”

“我同他來往,自然有我的道理。”

他說著,若有所思道,“不過今日談話間,我倒聽他提及了件有意思的事。”

“周家的生意鋪子,他似乎還真未怎麽沾手過。”

“也算不得奇怪吧,”阿拂道,“周牘到底還在世,身子也康健,且能活些年頭的。”

“左右他就隻有呆子少爺這一位兒子,來日真撒手人寰,東西不都還是呆子少爺的?想來也不差這一時。”

“不見得這樣簡單,”謝執搖了搖頭,“周牘如今的年紀,原也該成家立業。即便普通人家的孩子,也到了操持之時。況且豪富之家大多求得子弟早慧,於此一道更該上心才是。”

“況且周瀲在宣州之時,一幹生意鋪子,皆操持極好,比之周牘葉侃當年,隻怕還要更妥帖些。這般情形下,周牘還要把權不放,難免叫人生疑。”

“興許,”阿拂想了想,又道,“是為了那檔子事?他曉得自己手上這些生意不幹淨,又不願意將周瀲拖下水,所以才刻意避著,不許周瀲摻手?”

謝執聽罷,冷笑一聲,“他若真如此,才是打錯了算盤。”

“吃肉時人人有份,難不成到了論罪時,就隻他一顆腦袋可砍?”

“若真有一日見於世,這府裏頭的,哪一個都逃不過。”

“他好歹是在生意場上滾過這麽多年,總不至於連這點兒事都不清楚。”

阿拂聽罷,不由得按了按額頭,惆悵道,“公子既這般說,那阿拂實在猜不出來了。”

“公子可有什麽想法,也好給阿拂指點迷津?”

“並無,”謝執神色如常地夾了隻蝦仁餃,“我若想得出,也不用在此地盤桓蹉跎了。”

阿拂:“……那您預備著如何呢?”

“著人去查查,”謝執拿勺子輕輕敲了敲碗沿,若有所思道,“看三月前周瀲往宣州去,其中內情究竟如何。”

“外界隻聞他們父子大吵一架。可究竟為何事而吵,這裏頭知情的都三緘其口,不知情的也猜不出影兒來,實在蹊蹺。”

阿拂忖度著他的話,眼睛猛地一亮,“您是說,先前周牘同周瀲吵架,是因為那件事?”

“隻是猜測,”謝執微微搖了搖頭,“我同他接觸這段時日,他性子本就溫和,又兼有一股讀書人的迂氣,於禮之一道本就是極為看重。”

“若非事出反常,他斷不至於出言頂撞周牘。”

“若是查清了,果然如我們所想,”謝執將筷子擱在筷架上,“叮”一聲輕響,“那便說明,這周府裏頭也並非鐵板一塊。”

“如此,我們行事便要方便許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