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鮫綃落
來人一襲廣袖儒衫,於蕉葉旁而立,風致清和,不是周瀲又是誰?
他被謝執喝破,也不好再躲,索性微微笑著,慢步踱去了竹榻旁。
“謝姑娘心細至此,實在叫人歎服。”
謝執瞥見他的身影,目光微閃,別開眼道,“總不及少爺掩人耳目的本事好。”
“不知道的,還當那芭蕉底下生了什麽稀罕物件兒,叫少爺絆住了腳。”
周瀲近些日子往寒汀閣這兒來得多了,早已習慣了謝執這幅說話調子,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謹。聽見他這一句,不由得微微笑著,存心逗人道,“自然是有稀罕物件兒的。”
“可不就在那樹根底下的竹榻上?”
正半倚在竹榻上的謝執微微直起身,蕉葉蔭影映在額前,一雙眼好似琉璃般清透,半斂著,略眨了眨,長睫落下又掀起,像是一層密茸的初生紫蘇。
“少爺指什麽?”菱角落進口中,汁水清甜,他懶懶地偏過頭,聲音清冷,“謝執不明白。”
周瀲自然知曉這人裝糊塗的本事一等一的絕妙,搖了搖頭,無奈笑道,“不過隨口一言而已。”
“我方才並非有意藏躲,”他踱到榻邊,隨意尋了條藤凳坐下,離謝執約有半尺之距,“不過湊巧,剛行到那樹下,就聽到你同阿拂講悄悄話。”
他說到此處,略頓了頓,如常笑道,“我若陡然冒出來,怕再嚇著你們,便索性多停一停。”
“若是早知謝姑娘耳聰目明,自然不至於效此等班門弄斧之舉了。”
“這樣說,倒是我同阿拂的不是?”謝執輕飄飄道,“原不該在自家院子裏頭說閑話,害得少爺枉做了小人。”
“周瀲可不曾說過這樣的話,”周瀲低笑,“謝姑娘平白無故往自己頭上栽,便是你肯認,阿拂姑娘想來也不認的。”
“少爺這般靈巧的口舌,用在謝執身上未免浪費。”謝執探過身,從桌上捏了隻沾露的蓮蓬,輕飄飄地擲過去,水珠兒濺了半身。
“合該往鋪子裏,同客商唇槍舌戰半個時辰,也是省銀子的活兒。”
蓮蓬飛到半路,就卸了去勢,軟綿綿地似要往下栽,被周瀲伸長手臂接了,合在掌中。
他同謝執挨得近了,後者身上一股冷香逸進鼻端,似蘭似蘅,一顆心也不由得急跳了兩下,又忙撤回了身,半垂著頭,慢慢地隻顧剝蓮蓬外的一層絲絡。
“鋪子裏的事,原也不該我操心。”
碧青飽滿的蓮實從蓮衣中剝將出來,圓滾滾地躺在掌心裏。周瀲將殘餘的蓮蓬碎丟去一旁的芭蕉叢裏,拍了拍手道,“插手多了,難免要討人嫌。”
約莫是被周瀲驚動,貓從亂晃的蕉葉下鑽出來,“咪嗚咪嗚”地叫了兩聲,溜溜達達地來了榻前。
它還記得周瀲,慢悠悠地挪著步子蹭去後者了腿邊,撒嬌一般地繞了兩圈,便當作打招呼了。
謝執從榻沿垂下手來,手指略勾了勾,懶懶地叫它,“過來。”
橘黃色的圓球便十分殷勤地湊上去,將頭抵在謝執掌心裏黏個不停。
謝執拿手指在它背上點點,垂著眼,也不抬頭,隻隨意地朝周瀲道,“這話奇怪。”
“旁的人聽見了,隻怕還當這鋪子不姓周了。”
周瀲微微一笑,並未應他這句,隻在一旁瞧著他同貓玩兒,慢慢地剝著掌中的蓮子。
矮幾上擺了隻巴掌大的纏絲白瑪瑙碟子,他剝幾顆,便一並擱了進去。
他不肯應,謝執也不再提這話,眼中神色微微一閃,隨即隱沒。隨即從榻上半俯著身,隨意晃了晃手指,引著貓上躥下跳,當小蟲兒一般地去捉。
周瀲原是盯著貓的,可看著看著,總要被那幾根素白的手指分去視線,在心裏低歎一聲,朝謝執岔話道,“謝姑娘養了這樣久,可替它取了名字?”
“唔,”謝執停頓一下,平淡道,“取了。”
“叫貓。”
周瀲沉默了一瞬,扶額低聲道,“此名……”
“少爺覺得不好?”謝執抬眼看他,肩頭微斜,水瀾般的發尾順著肩頭線條蜿蜒而下,垂遮在頸間。
“並未……”周瀲啞了口,停頓好一會兒,才有些艱難地續道,“是好的。”
“嗯?”謝執側過臉,日光透過麵上薄薄一層鮫綃,緋色半露,“那少爺不妨說說,好在何處?”
對麵人的臉色活像是生吞了隻貓進去,謝執瞧在眼中,嘴角微微勾了一下,好整以暇地捏著貓爪子對周瀲搖了搖,“不隻是我,連它也想聽的。”
“大方無隅,大音希聲。姑娘此名,深得老君真諦。”
周瀲昧著良心說罷,在心底對著自己從前進學過的先生暗暗道了聲歉。
“原來如此麽?”謝執將貓放下,山嵐般的眼中,笑意一晃而過,“少爺到底是讀書人。”
“見識卓遠,實非謝執可及。”
周瀲搖了搖頭,苦笑著回道,“謝姑娘謬讚。”
“周瀲實在……愧不敢當。”
謝執似乎極愛看這人吃癟的模樣,拿手肘撐在榻沿上,托著腮,也不開口,眉眼彎著,映著斜照的日頭,像一泓粼粼秋水。
周瀲對上這樣的目光,不知為何,心中好似被貓輕撓了一記,說不上疼,隻略澀澀的,跳得愈加劇烈,雷鳴一般,響動仿佛要隔著胸膛透出來。
可是偏偏又舍不得將一雙眼移開。
貓端坐在榻邊,神色自若地舔著爪子尖,一雙圓圓的眼在麵前兩人身上打量了幾個來回,便被眼前輕晃的某樣物事勾住了目光。斟酌一番過後,果斷地出了手。
謝執心神微分,並未落在它身上。霎時隻覺眼前有東西閃動,還未來得及閃身向後躲避,隻聽“哧”一聲輕響,掩麵的鮫綃被貓爪扯成兩半,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