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蕉下客
周敬說完這一番話,心中不免有些忐忑,垂著頭,眼皮微微上撩,偷著去覷周牘的臉色。
後者坐在案前,身形半隱在疏隔陰影裏,麵容模糊一片。
屋裏一時又沒了人語聲,靜得有些惶然。周敬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,躬身立著,兩股戰戰。
停了片刻,周牘慢慢地開了口,“年紀尚輕,孩子心性?”
他冷笑一聲,語氣沉沉,隱隱裹挾出風雨之勢,“你未免太小瞧了他。”
“他若當真無心,先前的那起子破事,你當是誰捅出來的?”
“他在宣州一住三月,老爺子的生意交到他手裏,守得鐵桶一般,水潑不進,連帶著本家的鋪子都革去不少故舊。”
“甫一回來,又曉得以孝顯名,來堵眾人的口。”
“你且看他往竹庭裏當眾跪那麽一出,滿府裏誰還怪他先前頂撞忤逆,私下裏隻怕還要嚼舌頭,說我這個做老子的苛責,不肯體恤呢。”
周敬後脊梁的衣裳又汗了透濕,張口喏喏,到底沒再說出話來。
他此時隻恨不得自己從未生出這兩隻耳朵來,也免得聽這一番父子密辛,來日徒增事端。
“罷了,”周牘坐直身子,手指屈著,在楠木筆架上敲了兩下,“我既然生了這般中用的兒子,哪裏好不叫他得償所願的。”
他微抬眼皮,一雙眼烏沉沉地,看向身前的周敬,“此事不必聲張,你隻管遣人留心著,有什麽新動向,再來報我就是。”
“至於寒汀閣那頭,”周牘思忖片刻,嗤笑一聲,“供應一同往常,園子裏頭的仆役們撤三成下去,免得驚了那對鴛鴦。”
“老爺,”周敬徹底糊塗了,幾乎疑心自己聽錯,“您這是……”
打算秋後算賬不成?
“怎麽?”周牘輕飄飄地睨了他一眼,“為兒的如今心有牽掛,我這當老子的玉成他一回,倒不合情了?”
“是是,”周敬忙哈著腰點頭,諂媚道,“老爺關懷少爺,舐犢之情,眾人心中自然也是分明的。”
“隻是,”他頓了頓,壯著膽子問出口,“您若有意,何不直接將寒汀閣裏那位賜給少爺?”
“左右您也不曾收用過,如此,少爺隻怕更能體會您這份慈父之情呢。”
“你倒是大方,將我的主也做了?”周牘眼也不抬,淡淡道,“少爺給了你多少好處,由得你替他這樣周旋?”
這話落在耳中好似響雷一般,周敬膝下一軟,嘴唇哆嗦著,立時就要撐不住跪下。
“少做那些樣子,”周牘不耐地喝住他,“知道你沒那個膽子。”
“交代你的話記牢些,旁的嘴不必多,那條舌頭也收好些,半個字都不許露出去。”
周敬喏喏稱是,戰戰兢兢地將頭垂著,躬身退了出去。
窗隙進了風,案上燭焰略顫了顫,映得壁上影子昏暗,周牘盯著看了片刻,冷哼一聲,“呼”地吹熄了。
再玲瓏的心也多不了幾竅,既然周瀲心中念著旁的,隻怕先前用在別處的心思少不得就要分出去些了。
這幾日停了雨,天愈發悶熱,寒汀閣裏頭栽了芭蕉,闊葉蔭蔽,謝執便叫阿拂在底下擺了張湘妃竹榻,好靠在上頭納涼。
榻旁撐了張矮幾,擱著各色菱角蓮蓬並新湃的果子露,拿熟透了的李子並蜂糖熬煮出來,入口生津。
謝執端著瓷盞,淺淺啜了一口,隨意地拎了根細長的積雪草葉子在逗貓。
貓在院子裏養了幾日,較先前圓胖了許多,一身橘色皮毛格外鮮亮,遠遠瞧著,像是朵毛絨的木山藥球。
它在這處混得熟了,愈發淘氣,每日爬上竄下,單杯盤碗盞都不知砸碎多少。
阿拂單獨做了貓飯給它不肯好好吃,偏要溜去灶間偷吃旁的,一次還從柴房裏捉了隻耗子,銜在口中跑去謝執麵前邀功。
謝執畏冷,素來喜歡睡時抱著它取暖,見了它這模樣,直接拎著後頸連貓帶耗子丟去了院外,三日都不許它再上榻。
貓是個傻的,經了這一回,也不記仇,見著謝執依舊親親熱熱地往跟前蹭,將頭抵在後者掌心裏,愛嬌得不行。
一盞果子露不知不覺就見了底,阿拂從閣中出來,瞧見了便要皺眉,“姑娘也該慢著點喝。”
“李子是性寒的東西,飲多了又要胃疼。”
謝執將瓷盞擱去案上,盞底落實,“錚”一聲清響,“一杯而已。”
他說著,將積雪草葉微微抬高了些,引著貓蹦起,竄進了懷裏,“疼了也無妨,如今不是有這小玩意兒做暖爐麽?”
“比湯婆子還好用些。”
阿拂走過來,收了瓷盞,搖一搖頭道,“阿拂算看出來了,姑娘自從得了這貓,滿副心思再不往別處落了。”
“怪道古人都說‘玩物喪誌’呢,可不正應在姑娘身上?”
謝執一下下地揉著懷裏支棱的貓耳朵,懶懶道,“古人還有另一句呢,‘偷得浮生半日閑。’怎麽不提?”
“況且,最近安靜得很,那處又沒什麽大動靜,剛好歇上一歇。真等事情趕到眼前,隻怕連場好覺都沒了。”
“你說,”他點了點貓的下巴,“是不是這個理?”
貓按了按爪子,很配合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。
“這算什麽?”阿拂失笑,跟著在貓腦袋上虛虛拍了一記,“物肖主人形?”
“姑娘從前可不似它這般愛搗亂。盤子碗不提,昨兒連紗帳都扯壞了兩匹,將它賣了都賠不起。”
貓盤臥在謝執膝上,歪頭躲過這一下,像是能聽懂似的,不大樂意地“喵”了一聲,蹦了下去,幾個閃身,就鑽進門廊旁蕉葉深處,瞧不見了。
謝執忍不住輕笑一聲,“氣性大著呢,怕是被你惹惱了。”
阿拂咂嘴,“哪裏是貓,分明是養了個小祖宗。”
“備飯罷,”謝執遞了枚剝好的蓮子給她,笑道,“聞見香氣,待會兒就去尋你了。”
“誰稀罕。”阿拂撇了撇嘴角,隨意將蓮子拋進口中,轉身進了小廚房裏。
謝執靠在竹榻上,又拈了隻菱角,拿指尖慢悠悠地剝。木芙蓉般的手指微動,同嫩白的菱肉擱在一處,竟也分不大清了。
一隻菱角剝好,他垂著頭,細長脖頸好似彎月,長睫半斂著,朝門廊處道,“她走了。”
“可該出來了?”
話音落了片刻,欄邊掩映的蕉葉簌簌而動,由曲徑裏拐出個人影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