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暫停留

周瀲跨過深赭的門檻,沿著花廊朝空雨閣走,險些同神色匆匆的清鬆撞了個滿懷。

“當心,”他略一偏身,避過對方的來勢勢,隨手在清鬆頭上敲了一記,“毛毛躁躁,急著做什麽去?”

“公子!”清鬆看清了來人,險些撲上來攥著手哭,“您可算是回來了。”

“要再尋不著您,周管家非把小的活吃了不可!”

周瀲這才想起,方才筵席之上,自己打發了他去探聽謝執的消息。彼時酒意上頭,在一旁聽見信兒後,便自顧自地往寒汀閣去了,倒把這傻子拋忘到了腦後。

周牘尋不著他,清鬆又是他貼身的小廝,白白跟丟了人,隻怕挨頓罵都是輕的。

此事到底是他有錯在先,瞧見清鬆的可憐樣兒,周瀲心底也免不了生了幾分愧意,抬起手在後者肩上略拍了一拍,道,“是我忘了同你交代。”

“今晚回去,叫廚下添一碗蜜漬火腿,替你補一補委屈。”

“多謝公子。”清鬆尋著了人,一顆惶惶然的心才算落了地。他知道周瀲素來溫厚,忙不迭地應了,綴在人身後半步,跟著,又笑嘻嘻地問,“公子今日去了何處?”

“周管家攆驢一般,使喚得小的滿院子跑,到處都尋了個遍,也沒瞧見您。”

“你以為?”周瀲略偏了偏頭看他,“我今日叫你打聽的是何處,自然便去的何處。”

“公子又拿小的尋開心,”清鬆不以為意地扁了扁嘴,神色間顯然是不信的,“那分明是公子尋的由頭,為著把小的支走,自家好偷偷去做旁的。”

“小的又不笨,被公子誆了一回,哪能再上第二回的當?”

“既然不笨,”周瀲收回目光,在他看不見很輕微地彎了下唇角,聲音如常道,“那就自己猜吧。”

清鬆原本也是隨口提起,猜了幾處都猜不中,吐了吐舌,便識趣地不再追問,轉而問周瀲道,“公子,您預備著什麽時候啟程回宣州?”

“是用府裏頭的船,還是同上回一樣,咱們自己張羅?”

他說著,將聲音略放低了些,悄著道,“您若還不想用府裏頭的,那就等定了日子,小的早些往碼頭上去雇一條,免得好的都被旁人挑了去。”

“這時正是水季,貨船多行船少。貨船氣味醃臢,怕您呆不慣。”

周瀲想起先前周牘的話,遲疑了下,開口道,“先緩一緩。”

他不欲叫清鬆知曉其中就裏,便隨口道,“眼見著要到年節下,離府到底於禮不合。”

“待到年後再做打算罷。”

清鬆一頭霧水——這離年節少說還有小半年,怎麽就眼見了?

不過周瀲肯留在府中,在他看來,到底算是好事。

先前周瀲同周牘那一場衝突他並未親見。他守在軒閣外頭,裏頭傳出的一星半點詞句進了耳中,都禁不住叫人心驚肉跳。

他沒什麽胸襟見識,從小得了管教的人交代,聽見那些也隻會牢牢藏在心裏,捂嚴實了,說夢話時都不敢漏出去。

不論內情如何,說到底,周家這一宗隻有周瀲同周牘父子二人,總歸不好一直這般僵持下去,若是來日裏父子離心,指不定就叫那些旁支的奸讒賊人鑽了空子。

“既然不著急走,這兩日便將那些箱籠歸置歸置,”周瀲說著,踏進了門,“用不著的就都收到後頭去,也好騰出地方來。”

“是,”清鬆應著,又道,“前些日子,周管家叫人送來的那些東西,公子預備怎麽處置?”

“挑揀挑揀,吃的就送到小廚房去,其餘的一並收起來罷。”

“小的曉得了,”清鬆點了點頭,又禁不住小聲抱怨兩句,“都是些金的銀的,直晃人眼。”

“周管家可是看著您長大的,您素來不愛這些,他人精一樣,哪裏會不知道。便是老爺沒注意,他也該提醒著些。”

周瀲擺了擺手,蹙眉道,“這裏不比宣州,人多口雜,多少雙眼睛盯著。”

“小心著些,禍從口出。”

清鬆拿手指交叉著抵在嘴上,挑了挑眉,做了個閉嘴的手勢。

周瀲倒是又想起了什麽似的,問了句,“那些吃食裏頭,我記得有罐參蜜。”

“那個單拿出來,先擱在櫃中。”

“公子是要泡水喝?”清鬆道,“那個倒是潤肺去燥,如今喝著正合適。”

所謂參蜜,是拿上好的參切了片,拌上紫雲英蜜,封在陳年的磁壇裏。吃的時候舀一匙子摻進茶裏,滿口都是甜香氣。

周瀲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尖,應了一聲,含糊過去。

這一日難得天晴,日影透過外頭的辛夷花枝,落在窗格邊的菱紋細榻上。

清鬆在樓下依著吩咐收整,周瀲坐在桌案前,將從宣州帶回的賬簿一一謄抄整理,攢去一處冊子上。

葉家老宅地處宣州,人脈簡單,隻有葉老爺子這一支,因緣際會之下,才舉家遷來儋州,與周家為鄰。其後兩家相識相交,為著兒女們心意,結成了親家。

當日葉氏過身後,葉老爺子因憂心周牘日後續弦,周瀲年幼失恃,來日裏會在周家受委屈,特意尋來中人立下憑據,約定待周瀲過了舞象之年後,葉家在宣州的一半田產並商鋪都將歸到後者名下。

如此一來,即便往後嫁入宅中的新婦對周瀲的存在心有芥蒂,周牘念在那一份田產鋪子上,也總要約束著些,不至於鬧出亂子。

況且,有了產業作保,待到來日周瀲成家之時,手中也可有一份進項依仗,不必在府中仰人鼻息。

葉老爺子從商多年,膝下隻得葉氏一個女兒,疼若掌珠一般。葉氏去世後,他傷心過度,鬱結難解,身體大不如前,漸漸也沒了那份心力。

人上了年紀,總要生出故土之思。他安排好周瀲之事後,索性便將儋州城中的生意一並了結,回了宣州老宅養病。

直到後來,周瀲漸漸大了,通曉人事,又常常往來宣州探望,他對著外孫同女兒肖似的眉眼,心中才算寬慰許多,精氣神也好了些。

今歲春裏,周瀲十六歲生辰過後,葉老爺子有意叫他先練手,便放了幾處田莊商鋪下來,連帶著周牘那邊交代過的鋪子,一並交由他上手打理。

周瀲溫厚聰慧,較尋常讀書之人又少了幾分迂腐之氣,於經營一道上倒是頗為亮眼,葉老爺子看在眼中,一顆心也放下了大半。

先前周瀲往宣州去時,因著怕葉老爺子掛心,並未講明自己同周牘爭吵一事,隻稱是來探望。他在宣州一住三月,臨到最後,還是葉老爺子催著,才回了儋州來。

此番過完壽辰,若是立時再回去,老爺子眼明心亮,自然能瞧出端倪來,難免又是一場麻煩。

幾番斟酌,周瀲還是決定先在儋州住下。有了空閑,也好趕在年前將田莊商鋪積年的陳賬一並理清,日後行事也方便。

如今交到他手中的資產有一處田莊、一間綢緞鋪子同兩家布坊,其中綢緞鋪子是周家原有的產業,其餘則都是葉老爺子安排來的。

賬冊之上多為蠅頭小字,又是不能出錯的東西,看久了難免費神。周瀲伏案一會兒,便擱了筆,騰出手來揉了揉眉心。

那一隻從謝執處得來的茶盞被他擱在案旁,日光映照其上,瓷色細膩清透,玉質一般。

他看了會兒,手無意識地貼在邊沿處,輕輕摩挲,腦中忽地又浮出謝執的那句話來——原本就有一對兒。

既是成對兒的杯盞,一隻到了他手裏,那另一隻呢?

是被送了旁人,還是,仍在謝執那處?

既為杯盞,總要為飲茶所用。倘若謝執當真留著另一隻,可會在人前用?

會有有心人認出來麽?

盞中釅茶霧氣將散,他擎了杯身,混著諸般念想,仰頭一飲而盡。

注:“舞象”指男子十七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