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福全
福臨遠遠見皇後穿了一身淡淡藕色的旗裝,如同傍晚火燒雲裏一縷異色的霞,混在嬪妃一水兒的花紅中顯得尤為清淡別致。
她手搭涼棚望著他來的方向,福臨下了禦輿,特地站到她麵前,身長八尺的壯碩身板,擋在她麵前像山一樣,正正好把夕陽擋住了。
金花收了手,行過禮,往福臨麵前湊了湊,小聲說:“萬歲爺,佟妃最近身子不適,想讓母親提前進內伺候,臣妾能向太後娘娘求這個恩典嗎?”
她穿著花盆底兒也才到福臨耳下,這幾句湊近了說正擦著他的耳朵,她也不敢抬頭看他,隻是這事兒她拿不準,實在想先跟他商量。
他剛見她翹首以待,以為她是盼著見他,結果竟是為了別人的事兒,還是他的其他女人的事兒?不過這事也算不得小。照例佟妃的母親可以提前一月進內伺候,隻有皇後生育嫡子女才能加恩母親提前兩月進內。如今佟妃懷孕七個月,還有兩月餘,若是此時家人進內,竟是比皇後更優待?而且有了第一例就有第二例,如今給佟妃破例,那以後別的嬪妃待產要不要給恩典?
福臨微微低下頭,擦著金花耳朵說:“若是皇後生產,可以提前兩月接丈母來陪產。”這句說得莫名綺麗。
她臉一下紅到耳朵根兒,這是性騷擾,赤|裸裸的性騷擾,如果在職場,她可以去投訴。不過現在,壁花皇後,她甚至不敢伸手戳眼前人一下,隻能抬眼故作嗔怪地看他一眼,結果見他眼神嚴肅認真,毫不猥瑣,他竟是真的在把宮中會典規矩說與她聽。
“要不請皇額娘定奪吧。”本身命婦輪流進宮執侍,也許太後有變通的法子,福臨記起下午佟妃去養心殿請安,他沒見,想來也是為了這事。越過皇後的肩頭,抬眼看了眼站在嬪妃中的佟妃,她一張憔悴的小尖臉,佟妃年紀小,這胎是懷得格外辛苦。皇後倒是大度,萬一佟妃生了兒子,母以子貴,晉為貴妃,離皇後寶座就隻有一步之遙。結果皇後跟沒事兒人似的,還來給她求恩典。
他看了看眼前的小媳婦兒,剛剛曬了太陽,粉白的小臉紅撲撲的,桃花眼撲閃撲閃,忍不住捏起她的手:“走吧。”除了那碗湯,再除了那幾次“表舅舅”,皇後寬容大度,算是澤被後宮。
照理,他不想讓太後的母族博爾濟吉特氏太煊赫,皇後於子嗣恩寵上怠慢應當正中他下懷,甚至他對她多些厭惡才好,可是他仿佛被她的美貌晃了眼……不過,兩人相敬如賓,他還是能做到。
金花也想,相敬如冰,嗯。拉手就是給太後看的。
兩人都沒留意,密密麻麻的美人兒就在他倆身後,兩人先是湊在一起說悄悄話兒,她們伸直了耳朵也沒聽清;後來不知萬歲爺湊到皇後耳邊說了句什麽,皇後臉一直紅到耳朵根兒,再想想昨日皇後的那副弱不勝力的樣子……在外人看來,眾人不小心瞥到了他倆至蜜幽甜的日常,嬪妃禁不住人人在慈寧宮前醋海生波。
靜妃心裏尤其不是滋味,當年甫大婚,順治帝就對她異常冷淡,要說美貌,她跟阿拉坦琪琪格不相上下,也許阿拉坦琪琪格仗著年輕,比她好看那麽一丁點兒,偏她這麽得順治帝鍾愛。
惠妃鄒氏還穿著白天的鵝黃衫子,她垂著頭一笑,不是萬歲爺無心後宮,隻是萬歲爺無心在她身上罷了,隻聽新人笑,後宮永遠如此,可悲,可歎。
誰也沒想是皇帝成熟了,城府深沉,故意演給太後和闔宮嬪妃看,看起來伉儷情深的夫婦內裏什麽樣子,大約隻有當事人自己知曉。
果真太後見帝後攜手而來,欣喜非常,讓嬪妃散了,單留帝後二人吃點心。
金花一直掂量怎麽跟太後說佟妃之事,正想著,蘇墨爾抱著二阿哥福全進來了。
福全不到六個月,還是個奶娃娃,一張胖圓臉,塌鼻梁,唯有一雙眼睛隱隱有丹鳳眼的形狀,才有些福臨的樣子。
寧妃貌美,福臨不提了,尤其英俊,遺傳真是神奇,兩人的小娃卻長得如此普通。隻是人類幼崽永恒可愛,蘇墨爾把福全放到太後身前榻上,金花忍不住去拉他的手。肥潤的一隻奶拳頭,細細的手指,緊緊攥著她的食指,她伸出另一隻手去摩挲他的手背,手背軟軟,都是肉。
史書說福全有眼疾,她對著福全的臉一番猛看,現在好好的,眼睛不大,勝在有神。見皇後對福全如此愛惜,太後把福全往她懷裏一推,說:“去找你額娘吧。”
額娘?我?金花順勢接住福全,可不是嘛,她是福全的嫡母。小心抱起福全,嗬,胖娃娃,比一袋兒麵還沉,壓手。阿拉坦琪琪格兄長姐姐都有小孩,她還沒嫁人時,在草原也逗孩子玩兒,所以她會抱娃娃;金花更是行家裏手,她上輩子有個誌願者工作,去福利院抱孩子。不需要額外做什麽,就靜靜抱著,就能給他們莫大安慰,有助於降低小朋友的夭折率和養成健全的性格。可是福利院人手有限,需招募誌願者提供這項服務。
不過,母親以前總說,不要抱笑娃娃,萬一伊哭鬧起來,讓抱娃娃的人尷尬,可是眼前就是福全,她顧不得那麽多,迫不及待把他接過來,摟在懷裏,啊,軟綿綿的小娃娃,熱乎乎的一團,正是大夏天,她毫不覺得熱,隻惦著這身紫袍是才換的,沒穿去逗貓,可以放心抱。
太後笑眯眯看著皇後摟著福全,又掃到皇帝身上,說:“皇後也是喜歡孩子的。”
皇後聞著福全身上的奶香,什麽也不想說,隻是今日她惦記一下午的大事還沒問,隻得小聲說:“太後娘娘,臣妾想求個恩典。”
太後說:“先說來聽聽。”
“佟妃說這一胎辛苦,日夜不安,想讓母親提前進內伺候。”
“佟妃幾個月了?”
“七個多月。”
“七個多月是有些早……”太後沉吟,“不過可以讓佟妃母親每日執侍,慈寧宮不需她伺候,她行過禮就去景仁宮,等到佟妃臨盆她再住進來,也是一樣的。”
皇後聽了太後施恩,要放下福全給太後磕頭,太後說:“皇後看能放得下嗎?還是別那麽多虛禮了。”
金花低頭一看,福全正用一隻小小的胖拳頭緊緊攥著她胸前的衣襟,她大樂,用小巧的翹鼻子蹭蹭福全的額頭,小聲說:“還怕額娘摔了你啊,小機靈鬼兒。”
這一幕正被旁邊的福臨看在眼裏,皇後玉白的小臉湊上福全白白胖胖的娃娃臉,說不出來地養眼。
他不動聲色地說:“皇後隻求一樣恩典嚒?”
金花聽到這句愣了,還有什麽恩典?不得不強行把眼睛從福全身上拔下來,茫然望著太後和福臨。
福臨跟太後說:“皇後自己的恩典反而忘了求,她想過繼簡純親王濟度的小女兒。”
太後聽了,盤算下,阿拉坦琪琪格的姐姐嫁給純簡親王濟度,順治帝子嗣單薄,金花過繼姐姐的孩子也說得過去。沒表示反對,看了一眼皇後抱著福全的樣子,說:“也不是不行,隻是看皇後這樣子,有了自己的孩子時,隻怕分身乏術,不急在這一時。”說著又把眼睛掃到福臨身上。
金花聽了,略帶一絲失望望著福臨。
太後又說:“喜歡那孩子就讓她進宮住一陣子,先看看你們娘倆投緣不投緣。”也沒直接駁皇後所請,畢竟是博爾濟吉特一族的親人。
福臨見金花聽了這話又露出喜色,重又把額頭貼上福全的小胖臉,一邊還輕輕搖著福全。皇帝被太後的眼神掃了幾次,如今見皇後這樣,忍不住要擰眉頭,隻是在太後麵前,他隻得用手撫了下眉心。
蘇墨爾見皇後抱福全足有小半個時辰,來她手裏接了,說:“看看二阿哥要不要喝水。哎喲二阿哥長得瓷實,可把皇後娘娘累壞了吧。”
金花早出了滿身汗,中衣貼在身上。戀戀不舍撒手,福全的小拳頭還拽著她前襟兒。於是蘇墨爾抱著福全,皇後小心翼翼一根一根手指輕輕掰開他的拳,解開他的攥。解完又用手攥攥福全的胖拳頭,搖一搖,全是依依不舍。
知道的這是嫡母,不知道的,以為金花就是福全的親額娘。福全今日也乖巧,從頭至尾都沒哭不鬧,隻安心委身在她懷抱裏,頭靠在她胸前,大約小娃娃的感覺最靈,誰是真心愛他護他,他一貼就知道。
福臨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,他倒看不清了,皇後對他的孩子,甚至對他的嬪妃的關護都真摯誠懇,獨獨對他公事公辦。好在他對她也是,公事公辦。
兩人攜手出了慈寧宮,一到門口就鬆了手,皇後一邊拜一邊說:“今夜多謝萬歲爺。”
福臨“哼”了一聲,他算是看清了,有事萬歲爺,無事表舅舅,金花的稱呼沒有一句是叫差了的。正在想著,她竟然站起來,重湊到他身前,小聲說:“表舅舅,如果這麽論,福全是我表弟,叫我表姐似乎也相宜。”說完眨眨眼,暮色四合,偏她一對桃花眼灼灼閃光,又說:“那福全的生母寧妃是我表舅母?”
他深恨母親這樣安排,先讓他娶了自己的表妹,又讓他娶自己表外甥女兒,兩輩姐妹同事一夫。
金花深知福臨最忌諱這些,偏在他痛處戳,總怕他忘記他們“如冰”的關係,如今夜色已濃,他讓她去養心殿可如何自處。
就聽那深沉好聽的嗓音帶著一絲威嚴在耳邊響起:“表外甥女跟朕回養心殿。”怕什麽來什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