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她們

順治帝輟朝三日,日子過得當真爽快。

第一日夜間跟皇後鬧了一場邪火……

第二日他微服去湯若望瑪法處逛了逛,兩人喝了小半瓶澀口的紅酒;從湯瑪法處出來,他借著酒勁兒去近郊跑個馬。傍晚回到紫禁城,一個他、一匹馬都水淋淋的,太後見他時,他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。太暢快了!跟皇後的不快也一掃而空。

第三日他讓吳良輔把奏章攏了呈上來,預備收收心,第二日上朝視事。正在養心殿用功,小太監來報:“萬歲爺,惠妃娘娘來了。”

順治帝抬眼,見惠妃鄒氏著了一身嫩鵝黃的襦裙翩翩行禮。惠妃鄒氏是漢族,祖父鄒惟嶽是萬曆朝的名進士,曾在大廈將傾的明朝為官,父親鄒申是明清兩朝大儒,目前官至吏部侍郎,她因祖父和父親的聲望應選入宮,是宮裏唯一的漢妃,在嬪妃間地位超脫。

惠妃鄒氏十六歲,長了一張清淡的漢人臉,麵白如玉,皮膚光滑細膩,眉目舒朗,三寸金蓮,走路搖曳生姿,更添了她的風情。且宮中隻她能著襦裙,在後宮美人兒的一眾旗裝中顯得尤其飄逸脫俗。

在後宮諸美人中,順治帝跟她的關係算是親密。

起初選漢妃入宮,是為了安撫漢將和士紳。清朝甫入關,八旗精騎攻城略地,搶得到的是土地人口,馴不服的是人心:南方朱由榔小朝廷高舉反清複明的大旗,各地農民起義軍此起彼伏,海上還有鄭成功。

為了安撫漢族高官和將領,順治帝親政後力排滿蒙貴族眾議,納了出身世代大儒之家的鄒氏為妃。不得不佩服順治帝的鴻才,這招棋從小處入手,幹了件大事。一個納妃的舉動,安撫下多少前明的高官和將領,滿清第一家先破除了民族樊籬,博學的鴻儒於細微處見到清與元不同的真章。

本是為了朝政“不得不”紆尊降貴所為,順治帝見到惠妃鄒氏本人後,發現她容貌端麗,談吐雅致,為人清逸。大喜過望之下,先敬她學識胸襟,兩人先師友,後有枕席之娛。順治帝跟她一起兩人用漢話談詩論道,別有情致;被太後逼不過入後宮時,翻她的牌子能讓太後別扭:因她是漢妃,太後忌憚她的血統,不想她生育,順治帝專挑她寵幸,明擺著跟太後不對付。

隻是後來宮裏嬪妃越來越多,前朝順治帝政事繁忙,後宮太後對順治帝的威壓漸漸勢弱,沒有真情托底,順治帝便對她淡了。

今日她竟然主動來養心殿,且打扮得如此甜蜜可人,他眼前一亮,磁性聲線說:“惠妃起。”

“臣妾萃了一盞茶,給萬歲爺嚐嚐。”說著,她從食盒裏捧出一盞薄如蟬翼的白蓋碗兒,啟開蓋兒,一泓翠綠色的茶湯,盛在白盞中,尤其好看。

接過盞,先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氣,仿若置身茉莉花叢,“好香。”他讚道。

一飲而盡,入口微苦,回味卻是甘的。隻是異香撲鼻的一碗湯水……借著這盞茶,他突然想起前日他在慈寧宮飯後飲的那一碗。

電光火石間,他突然懂了。怪不得他對皇後那麽失態,一股邪火壓都壓不住,原來她們用這些下作手段算計他。想到這,順治帝眉毛擰成一條。

惠妃鄒氏立在旁邊看他飲,隻見他開始還樂嗬嗬的,等他放下碗時,眉頭先皺緊了。

“萬歲爺?不合您的口味?”惠妃鄒氏忙問了一句。叫了一聲沒反應,她又輕輕喚了句,“萬歲爺?”

他還在想,若是她們一起算計他,皇後為何臨了不肯,對他又撓又踢?皇後的俏臉在他眼前晃,生無可戀的一雙眸,戒備疏離的神色……

他抬眼看旁邊的惠妃鄒氏,正殷勤關切地看著他,這才是嬪妃該有的眼神,這幾次皇後的眼神什麽意思!皇後不在眼前,可他的心思卻忍不住往皇後處使,轉個念頭間,不過是一碗茶,他竟又想到皇後身上。

這時惠妃鄒氏又喚他:“萬歲爺……”

他收了思緒,鬆開眉心,淡淡說:“好茶,惠妃真是蕙質蘭心。”隻是經過剛才一番走神,他已經沒了興致,隻對惠妃鄒氏拋去一個心不在焉的眼神。

惠妃鄒氏見他如此,知他心思不在此處,乖巧地說:“萬歲爺謬讚,臣妾告退。”

他輕點了下頭以示讚許,重垂頭看奏章,惠妃鄒氏隻得輕擺三寸金蓮,無聲地搖曳著從養心殿西暖閣退出來。

臨出門,她回頭望了一眼殿上天子,正端坐在書案前,她手上還殘留著他掌心的薄繭刺過的粗礫觸覺,嗬,皇帝已經很久沒正眼瞧過她了。

罷了。

惠妃鄒氏何嚐不知道自己身份尷尬,所以她在宮裏從不多說一句,亦不多行一步,往常無論是養心殿還是慈寧宮賜的湯藥,她都磊落地當著來人的麵一口喝幹。此身入宮,便當是換父祖和鄒姓全族平安罷,好歹她跟順治帝也曾有過許多好日子。

皇帝靜坐了約半個時辰,小太監又來報:“萬歲爺,謹貴人來了。”

他一臉疑惑,見謹貴人穿著一身碧桃色的衣裳嫋嫋娜娜輕步而來。今天是怎麽了,要不來都不來,要來一個接一個地來。

謹貴人是靜妃孟古青的妹妹,當年她跟姐姐孟古青一起進宮,孟古青為後,她年紀小先立了貴人。還是因為年紀小,生性跳脫,賜封號“謹”,希望她謹言慎行,之後因為順治帝不喜博爾濟吉特氏,所以位份一直未晉。好在她性子潑辣,毫不以為意,仗著太後喜愛,一直活潑愛說。皇帝卻有些嫌她,但是,有大腿抱的從來有恃無恐,她不覺得他不耐煩,能跟這位表哥兼夫君用蒙語叨叨叨一個時辰。

他低頭專注在奏章上,約摸過了一個時辰,抬起頭對口若懸河的謹貴人說:“謹貴人,這衣裳顏色不適合你,顯得皮膚黑。”全是看在太後的麵上,他才忍她這麽久。

謹貴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新衣裳,一片直率說:“有嗎?可是皇後娘娘說萬歲爺喜歡嬪妃穿暖色衣裳,這身臣妾做了許久一直沒上身,今天特別穿來給您瞧。”

順治帝聽到這句,怎麽又是皇後……把心思從皇後身上收回來約有兩個時辰,他不主動想她,偏有人來提她。

謹貴人退下後,他吩咐吳良輔,再有人來擋回去不見。

半下午的時候,佟妃來了。

吳良輔見到佟妃下輿,忙殷勤去跟前伺候:“佟妃娘娘,來得不巧,萬歲爺今日下午不見人。”

佟妃聽了,往殿裏望了一眼,問:“就萬歲爺自己在殿裏嚒?”

吳良輔一臉真誠說:“就萬歲爺。實是政事忙,萬歲爺歇了這幾日,眼下正用功。”吳良輔見著貴主子不敢抬頭,若不,當能看到佟妃眼下的鐵青。

佟妃輾轉大半夜睡不著,今天中午歇晌也沒睡著。“狸貓換太子”的戲文在心裏來回演,“萬一皇後要害她的孩兒”,念頭一旦生了根,除非塵埃落定,便再難去除。這胎正懷到緊要處,距生產還有兩個多月,若是兩個月都懷著這樣的疑心過日子,那日子真沒法過了。

佟妃立在廊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:“煩請公公進去通傳一聲。”

吳良輔猶豫半天,還是大著膽子進殿:“萬歲爺,佟妃娘娘來了。”

皇帝正埋首在軍報裏,頭也沒抬:“不見。”不過幾日,他對佟妃也淡了,不是派小太監去坤寧宮守著往養心殿抬的關心了。

佟妃回去景仁宮的路上,佟妃又改了主意:“去坤寧宮。”

金花要逮貓的消息放出去,陸續就有小太監來送貓,來者都喜滋滋領著五兩銀子走了,坤寧宮可熱鬧了,金花亂著讓烏蘭辟了一間耳房,把貓貓養在裏頭,預備湊齊了喚貓兒房的人來挑挑,她留一隻,餘者都送去貓兒房豢養。流浪貓變身禦貓,也算是功德一件。

佟妃來時,她正在耳房裏看貓貓,因不熟也不敢上手逗,隻去尚膳監把份例裏的雞鴨要來用白水煮了,一條條撕了引著貓貓來吃,看哪隻親人些,哪隻和氣些。

聽說看小娃娃吃奶和小動物吃糧都特別減壓,她發現確實,看了半下午,簡直入迷。

通報佟妃來了,她忙跑去寢殿洗手換衣裳,脫了小紅靴換上花盆底兒鞋,照照鏡子,唇紅齒白,無懈可擊,才去偏殿見佟妃。

進殿見佟妃領著一個小宮女,皇後顧不得禮儀,忙把小宮女烏蘭和呼和叫進來,又開了殿門,讓小太監金文和銘文站在廊下門側。沒辦法,宮鬥劇看多了,她不敢跟這樣的金貴主兒單獨呆著。然後才升座,又給佟妃賜了座,她坐得離佟妃八仗遠。

聽了佟妃的來意,心裏叫苦,皇後還要管這些?她可不想管。不過,這事兒該是皇後管的嚒?

小腦瓜緊急搜索了下,沒找到有關規矩,阿拉坦琪琪格冊立為後前,曾學過規矩,這麽細致的倒沒學。順治朝還沒有嬪妃曾有恩典待產時家人進內伺候,沒先例可循。上有好幾位婆婆,前有皇帝夫君,她做主有僭越嫌疑,再弄個弄權的名聲可麻煩了。退一萬步說,她不敢貿然攬這活兒,成了定例人人來找她,偌大的紫禁城,她還怎麽鹹魚躺、壁花觀?

趕緊把這尊佛送走才是正事,呼和幾次作勢要進茶,皇後都用眼神製止了,金尊玉貴的康熙帝的生母,她可不敢給她吃吃喝喝:宮鬥劇愛好者的自我修養。

最後皇後殷勤跟佟妃說:“佟妃妹妹先回去,請安時本宮記著請太後娘娘的旨意,隻要太後懿旨允了,本宮沒有不願的。而且,太後下旨給恩典更體麵不是。”她說著,忍不住給自己叫好,哦嗬,踢皮球高手上線了。

傍晚去慈寧宮請安時,禦輿一轉,福臨見金花手搭涼棚,望著他來的方向,心裏忍不住像被一隻小手撓了一下,舒坦。

結果走到跟前,這美人兒開口第一句是別的女人:“萬歲爺,佟妃……”

作者有話說:

謝謝小可愛提醒,把漢妃徹底“架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