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先帝
福臨去榻上拿了個大引枕, 太後接過墊在身後,轉身的時候眼神閃了閃,想, 先帝逝前何曾跟福臨說過這些話?正想著,聽他繼續說:“那時先帝病已篤, 朕還小,有一夜皇額娘不在宮裏……”說到這兒, 他對太後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, 眼神犀利,跟刀子似的。
他記得小時候,母親不受先帝寵愛,可她經常通宵不在寢宮, 隻有蘇墨爾和乳母帶著他過夜。有一夜, 他睡得迷迷糊糊, 突然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叫他:“福臨, 福臨。”
他睜開眼,一張慈祥的臉映入眼簾,是他父親,皇太極。他那時還小,但是也知道父親已經病入膏肓,纏綿病榻月餘,突然看到父親眼神炯炯坐在自己身邊, 他心裏高興,一下就醒了,脆生生喊一聲:“皇阿瑪。”彈起來撲到父親懷裏, 摟著皇太極的脖子, 說, “皇阿瑪,您身體好些了?兒子好擔心。”
皇太極強打著精神,咳了兩聲,把兒子抱在懷裏,說:“福臨,朕跟你說幾句話,你要仔細聽,牢牢記住。”他深夜從寢宮來兒子的住處,已經力竭,隻能勉強穩住懷裏的兒子,輕聲說,“福臨,你記著,你姓愛新覺羅,是布庫裏雍順的後人;你額娘是博爾濟吉特氏……”說到這兒,皇太極緩了口氣,繼續一字一頓地說,“無論以後哪位伯、叔或兄弟當了皇帝,你都得心中有數,天下是愛新覺羅的天下。你額娘,要尊敬她、孝敬她,但她終究不是咱家人。”當時皇太極未立嗣,也沒有讓福臨承繼大|統的打算,全是父親愛子的殷殷之情,慮及福臨母親強勢,他硬撐著來同幼子說這幾句叮嚀的話。
福臨瞪著亮晶晶的眼睛望著父親灰敗的臉,稚聲稚氣說:“皇阿瑪,兒子聽不懂。”雖不懂,但他知道這幾句話極重要懇切,聰慧的他將父親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入腦海,往後許多年,每遇大事,他總不自覺想起父親渾厚的聲音說“天下是愛新覺羅的天下”。
之後沒多久,皇太極連立嗣的旨意都沒留下,遽然龍歸大海。多虧他臨終前給福臨留下這幾句話,之後他登基,越多與太後意見相左,就越懵懵懂懂明白父親這幾句話的意思。到他第二次大婚,母親明知道他不喜歡蒙古姑娘,想選個自己喜歡的妻,仍威逼利誘,給他挑了個博爾濟吉特氏家的姑娘,他突然全懂了,撥開迷霧見到天幕上一輪郎朗明月,之前朦朦朧朧的念頭變得清晰。
太後身負家族使命嫁給皇太極,就算當了太後,她還是心心念念的蒙古四十九旗和博爾濟吉特氏,是融入血液的執念。她是皇帝的母親、滿清的太後,可她首先是蒙古和博爾濟吉特氏的太後。
為了“北不斷親”,更為了鞏固博爾濟吉特氏在愛新覺羅氏皇帝後宮的勢力,她先授意多爾袞給福臨挑了孟古青,是博爾濟吉特氏的親侄女;皇帝鬧著廢後,她又選了阿拉坦琪琪格,是她的表外孫女兒,跟她這一支的親戚關係遠了些,總歸姓博爾濟吉特氏,好桃仍在自家筐裏。
可也從二次大婚時起,福臨忍無可忍,決心架空太後,收回權柄。萬萬沒想到,唯一的變數竟然是皇後。想到皇後他心裏泛起一股溫柔,本來他預備先委屈成婚,事成後廢後,選個滿族或者漢族的皇後,挑個他真心喜歡的才女,誰想金花不僅是個美女,還是個才女,更是他真心真意喜歡的。
太後看皇帝眼神變和緩了些,聽他接著說:“先帝的話,兒子本來不懂,但是母親一步一步的舉動,竟然讓兒子懂了。兒子是大清的天子,但是母親不僅僅是大清的太後,母親始終姓博爾濟吉特氏。”
這幾句說得語氣和緩,但內容極有份量,寥寥幾句,把福臨想對母親說的話都說盡了。他不想跟母親撕破臉,最近太後在前朝和後宮耳聵目瞽,他又墊上這幾句話,他熱望母親知難而退,不要再插手前朝的政事,也不要在後宮對他的後妃們指手畫腳。
說完這幾句,寢殿裏陷入平靜,隻聽燈花“劈啪”爆了兩聲,火光呼呼跳,照在太後臉上忽明忽暗。福臨就著燈凝視母親的臉,自從他登基,太後顯著地老了,縱然保養得宜,眼角額角仍舊現出細密的皺紋,母親再也不是那個腰肢纖細笑容純淨的年輕女子了。想到母親聯合叔伯擁他登基,入關,與攝政王多爾袞和議政王大臣會議周旋,擔驚受怕,殫精竭慮……這些皺紋就是這麽來的吧。所以福臨愛重母親,收了母親的權柄後,他希望兩人母慈子孝,他盼著承歡膝下,他甚至願意“彩衣娛親”。母親就此收手就好了。
太後蒼白著臉一笑,說:“皇帝長成了,不僅能看穿予的計,還能對予使計了。予還奇怪,鼇拜和遏必隆兩位大將怎麽在慈寧宮門口磕了個頭就走,是皇帝在前朝已經排布好了?”她有些不能信,三個月以前,她威逼著皇帝娶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,他還隻能委屈心意乖乖就範,隻過了短短的時日,他怎麽就把前朝那些狡詐的老臣都降服了。她知道終有這麽一天,可她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。
看皇帝不動聲色地頷首,她心裏歎,竟是真的不聲不響降服了老臣,她大意了,她的兒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英明幹練?委實出乎她意料,她還盯著他的後宮要管他寵幸哪位嬪妃,他竟然已經把前朝的權柄抓在自己手裏。沒了前朝的挾製,他也不會再在後宮受她的威壓,因為她的令而寵幸嬪妃的日子怕是一去不複返了。
更沒想到他一來南苑就拆穿了她裝病,又跟她當麵鑼對麵鼓地把收權的事兒說開了,一時間有些心亂。要大鬧一場礙著母子的身份,還有君臣之份;可就此收斂了鋒芒,在後宮當太後,實非她所願。那她跟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一樣,都是死了男人又沒有實權的寡婦罷。她的處境更招嘲,畢竟懿靖大貴妃的兒子沒有實權、康惠淑妃沒有兒子,她的兒子貴為天子,那又怎麽樣,還不是在後宮摸摸紙牌打打馬吊就是一日……真到那時候,皇後還能像往常一樣日日請安不輟,乖巧伺候她用點心?畢竟現在她已經不聽她的話,堅辭不肯去勸皇帝“雨露均沾”。這麽想著,這對小夫妻倒同心,商議好的一般不遵她的懿旨。
轉個念頭,什麽“商議好的一般”,就是商議好的!她猶猶豫豫盯著皇帝的臉,問:“皇帝對皇後……”他聽到皇後,不自覺地在臉上綻出一個笑,話也多起來:“朕與皇後,夫妻同心。多虧皇額娘做主,朕才有了一位這麽合心意的妻。大婚前,湯瑪法還與朕談說‘一夫一妻’,朕沒想到,竟與皇後實現了……皇額娘,求您看在她與您同姓博爾濟吉特氏的份兒上善待她;也求您成全兒子,別再幹涉兒子的後宮,什麽‘雨露均沾’,翻牌子,這些老例,都蠲了吧。”
太後越聽,心情越沉重。皇太極崩後,福臨登|基,她的姑姑,皇太極的皇後,孝端文皇後掌著後宮事,才硬生生攪黃了她跟攝政王多爾袞的婚事;臨到自己當太後,皇帝卻讓她別再幹涉後宮。她一生要強,到了,竟兩頭不到岸,前朝後宮都沒她的容身之地,以後長夜漫漫,可怎麽熬。
她正斟酌著要說幾句,就聽皇帝說:“皇額娘沒事,兒子放心了,早歇著,兒子明日再同皇後來請安。”說完起身行禮,不等她答應,自顧自起身出去。明黃的衣裳影兒,隨著一聲闔門的“吱呀”消失在門口。
他還真是位說一不二的天子了!蘇墨爾見皇帝出去,推門進來,見太後靠著引枕坐著還吃了一驚:“太後,您起來了?”
太後苦笑一聲:“兒大不由娘。鬥不過咯。”仰頭倒在引枕上,閉目想了想,說,“蘇墨爾,太醫開的扶正養元的補藥呢?端來予吃,予還能鬥。”
*
皇帝打門出來,走了兩步,吩咐大太監吳良輔:“既然太後無大恙,叫西苑把鷹送過來吧。也給太後散散心。”
走回自己慣常住的殿,皇後和四貞格格正對坐著用點心。四貞麵前的碟裏整齊碼著肉菜小饃饃,一看就是金花布的菜;金花麵前是一碗湯藥,老遠就能聞到她碗裏的藥又酸又苦。
“怎麽還喝藥?朕瞧著這風寒老早好了。”他進殿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金花身邊,背著手瞧她的臉。
作者有話說:
明天更長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