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章 裝病

十月初二。

金花聽著外間兒忽高忽低斷斷續續的人聲兒, 窩在帳子裏賴床。福臨早起了,他臥過的那一處還溫熱著,遺留的木香氣幽幽透過來, 她把頭埋在錦被裏,拱到還餘著他體溫的那塊兒, 身子貼著他餘的溫,趴著不動。周圍靜下來, 她留神聽著外頭人說話, 一個聲音是皇帝,還有一個聲音聽著像小太監吳祿。他從南苑回來了?不知太後的風寒可還好?

金花的“風寒”反正一直厲害著,前兒跟福臨分開一晚,昨夜都補回來了, 分不清是船還是床, 帳子裏都是浪, 水聲震著她的鼓膜, 他一下摸兔兒一會吃桃兒,推得她腿抽筋,現在渾身都酸,從頭頂到腳底板,沒有一寸不酸脹,五內講不出是哪一處還隱隱做疼,耳朵裏也“嗡嗡”作響, 她想凝神聽聽吳祿回稟太後的病情,可惜渾身攏不到一處,結果躺著躺著冒了滿身冷汗, 人也倒著動彈不得。

過了一會兒福臨進來, 他穿戴整齊要去上朝, 隻專門留著冠還未戴,想金花從被窩兒裏起身伸個手就能幫他戴。不為別的,他就想看她屏息一臉認真地對著他,一會兒抬著眼睛看他的台冠,一會兒垂著睫毛盯他的冠帶,粉白透紅的一張臉在麵前活靈活現。他哪怕隻是木著臉由著她擺布,也恬然。這是以前沒經過的心動:福全都快一歲了,他才終於找到一個人,心甘情願把他的人、他的心交到她手中揉搓,不止心甘情願,甚至樂在其中。

輕輕在床邊坐下,她已經滾到他睡的這一側,緊緊閉著眼睛,呼吸又輕又緩。他湊上去輕輕喚她:“皇後……”喚了幾聲,她才微微睜開那對嬌媚的桃花眼,蒼白著臉,掙紮著要坐起來,一邊硬彎出一抹笑,說:“萬歲。”

“朕的冠,朕想你給朕戴冠。”他溫言對她說。

可她掙了掙,沒動。在枕上歪著頭,嬌嬌地伸出兩隻胳膊,說:“萬歲拉我起來。”

他俯下身,她用纖細的胳膊柔柔摟上他的脖頸,焐得火熱的兩條胳膊,貼著他涼涼的頸後和側臉,他又亂手去摟她的後背,一使力,直起身,她就隨著他坐直了。

金花兩手接了他的冠,水蔥似的手指捏著黑緞子的帽沿兒,趁得台冠精神,她的手指又細又白。

繃著臉給他往頭上墩,戴正了,順著兩旁捋著冠帶到他頜下打結,秋晨裏出了被窩兒就變得冷涼的指尖,無意中碰到他的玉白麵皮,他呼吸就一頓。

他先是彎著腰伸著腦袋去就她手裏的冠,後來看到她兩條白得發亮的胳膊,又一眼掃到她豁敞著的領口裏顫顫巍巍的酥|胸,想起昨夜的諸般情形,忍不住紅了臉。正梗著頭等她給他的冠帶打結,他一雙黑眸在丹鳳眼裏轉,不好意思地左瞥右瞥,隻不敢再多看她一眼。

她渾身不舒坦,短了精神,就沒發覺他羞羞答答的異樣,給他係好冠帶,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,雙手搭在他肩上,額角搭住手背,柔聲說:“累。”

這一來福臨臉更紅了。

金花想起來,問:“皇額娘可還好?剛我聽見聲音,是吳祿回來了?”

“嗯,下了朝回來說,怕是非得去南苑走一趟,你別管,等朕回來安排。累了,再歇一歇,朕橫豎不挑你的理。”他看她眼神如星般閃爍迷離,臉色透著蒼白,想想昨兒那番折騰,知道她真的沒睡飽,專門囑咐這一句,讓她等他走了再睡個回籠覺,反正太後不在宮中,連嬪妃謁坤寧宮都可以省了,有這功夫不如讓她歇著,就她那單弱的小身板兒,還要好好將養。

等福臨下朝,金花已經收拾停當,正扶著腰看小太監挑書。養心殿的書案上高高摞著詩、詞、史書,她命小太監一本一本展開看,左瞧瞧右挑挑,看了半晌仍拿不準皇帝喜歡哪本,更拿不準去南苑幾天應該帶幾本:這原是讀書人的狷介,出門必定帶書,帶少了帶得不合心意都心中不適意……正猶豫著,小太監捧著書“撲通”跪倒,她知道是皇帝來了,忙轉身行禮,被福臨端著胳膊抱住,說:“起。”

拉著她去案旁坐了,又問,“忙什麽?睡好了?”他歪著頭細細察看她的臉,膚如凝脂,雙頰粉撲撲的,眼中恢複了炯炯神采,他才放下心來。

“整理去南苑的事物,萬歲快挑挑要帶哪些書?”金花說著又掰著手指頭,細細數她已經歸置齊整的行裝,數完,問福臨,“還漏了什麽?”

他想了想,說:“把鷹帶著,咱們放鷹玩兒。”於是對著殿外喊了一聲,“吳良輔,傳命把朕的鷹從西苑送到南苑。”

皇後拉著皇帝的手說:“萬歲,我們去南苑侍疾,人還沒到,鷹先到了,妥當嚒?要不我們先去,鷹再說。”

皇帝想了想,有理,又朝殿外喊:“吳良輔,讓西苑預備著,朕傳鷹的時候再送。”

這時聽到吳良輔在殿外應了一聲,福臨搖了搖頭,這個老油條,知道他第一個令要改,沒動,到第二個令出才答應。

*

下午,皇帝與皇後攜手到南苑的東行宮,蘇墨爾聽到消息,早從殿裏迎出來,領著帝後二人繞過正殿,直入後麵的寢宮。

濃烈的中藥味直衝鼻子,金花輕輕抽了抽鼻子,福臨聽到了,扭頭溫情脈脈地看了她一眼,又捏緊了他手中的軟拳頭。她發覺他攥拳,看了他一眼,眼神觸到他淺青色的下巴頦,心就安定了,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往殿裏邁。

“皇帝哥哥,嫂嫂,你們可來了。”兩人進殿,迎麵而來的是四貞格格,她神色憔悴,眼下一片矚目的青色眼圈,神色黯淡,神情焦慮,衣裳揉得皺巴巴,還是昨日出宮時穿的那一身。緊緊拉住金花的手,說,“快來看看皇額娘。”

金花湊到床邊,見太後閉目躺在**,泛黃的臉,不施粉黛,打眼瞧著仿佛有些蒼白,呼吸輕慢。她想伸手探探太後的額,又忌憚太後的威嚴,隻跟在福臨身後,探著腦袋目不轉睛盯著太後的臉。

就聽福臨說:“先跟四貞出去說說話,朕陪皇額娘待會兒。”他穿著風兜斂襟在床邊坐下。於是皇後嬌聲說:“萬歲,屋裏暖,解了風兜罷,坐著也舒服。”說完伸手鬆他的風兜帶子,幫他脫了,把風兜抱在懷裏,親親熱熱跟四貞格格挽著胳膊往外走。

兩人腳邁出殿,金花拉住四貞:“妹妹,快說說皇額娘是個什麽症候?問了你皇帝哥哥一路,他隻木著臉不說話。”

“昨天下午到這兒還好好的。晚上照常吃了點心,誰想等到睡覺前兒就喊不受用,姑姑沒主意,叫我過來看,額娘渾身熱乎乎,精神頭也不濟,還嚷頭疼。從那會兒躺下就沒醒轉。”四貞見到帝後,有了主心骨,沒那麽怕了,才細細回憶著昨日的情形,緩緩地一邊回想一邊說。

金花長舒一口氣,想,太後是要教康熙帝怎麽做皇帝的人,還有捉鼇拜等諸多大事等著她,壽享76歲,這次的風寒,大約就是個小病小波折。隻是,若不嚴重,怎麽把四貞格格急成這幅樣子,平日極利索爽利的一個女孩子,現在不修邊幅,鬢邊毛毛的,臉上的妝半殘了,一身衣裳滾得周身是褶子,袖口還濕過,一圈洇過的水跡子,在緞子衣料上格外顯眼。於是拉著她,說:“一天沒洗漱了?可用過膳?先去梳妝換換衣裳,再吃口飯,等皇額娘醒了,見她一個漂漂亮亮的格格變成個邋遢妞兒,嫂嫂我又該吃教訓了。今夜換我守著皇額娘。”

兩人也不叫宮女兒伺候,金花挽了袖子幫四貞淨麵勻妝,兩人一邊忙活,一邊絮絮聊天:

“妹妹,昨兒太醫來診症說什麽?”

“這正是奇處,太醫來了也沒瞧出什麽,斷不清病因,自然找不到藥石的門路,隻開了些扶正養元的方子,說是補養的藥,叫吃吃看。”

金花正擰手巾,聽四貞這麽說,愣了。太後昏迷,太醫開扶正養元的方子,那不就是對付著喝點補藥?譬如上一輩子吃複合維生素,或者各種高麗參、紅參、大棗濃縮液。再想蘇墨爾,從小陪著太後的老人兒,什麽大風大浪沒經曆過,先帝駕崩,福臨登基,伺候過兩朝皇帝的老辣角色,太後風寒竟然就把她唬得沒了主意,太後還沒暈呢,她先慌慌張張去找四貞這個未出閣的格格討主意?演得有些過了。怪不得福臨來得不徐不疾,還一片玩心,要直接送鷹來,他早已經心裏有數;又嫌家醜,不肯對她直言,她一路上問了他幾次,他隻摟著她不吭聲。

盯著四貞高顴骨上的黑眼圈,金花心疼她,這就是個不明就裏的群演,而且獨她被蒙在鼓裏,真心實意地著急擔心;正是有了這個群演的真意表演,前朝和後宮才信太後生了急病。所以福臨明知太後裝病,卻不得不同她趕來南苑侍疾,唾沫星子壓死人。

想明白了,金花哭笑不得。這母子鬥什麽法,多少話宮裏說不得,要跑來南苑說;多少話好好說不得,要裝病說。

*

目送金花和四貞出殿,福臨拉著母親的手,說:“皇額娘,有話,直說罷,兒子日日在眼前,何必弄這些,多此一舉。”

太後睜開眼,狡黠而不失威嚴地笑了笑:“皇帝識破了?不錯,予沒白教你。隻是予沒想到,予教你的,都被你用來對付予。”

福臨誠懇地說:“皇額娘,朕不是對付您,隻是,朕還是先帝的兒子,愛新覺羅氏的子孫,朕一直記得先帝駕崩前叮囑朕的話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幾乎所有的宮鬥都是男主一挽袖子替女主鬥……

比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