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章 侍疾
太後在馬車上閉目養神, 由著四貞格格幫她輕輕捏著肩。她保養得宜,也格外得歲月的眷顧,這位心高氣傲的美人, 從小便是草原上的美人,現在人到中年, 仍舊麵容祥和美麗,皮膚細膩白皙。
她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前半生, 尚未及笄便嫁給皇太極, 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,先帝駕崩後擁福臨登|基,稱得上波瀾壯闊;後半生?現在皇帝的重臣對她避之唯恐不及,在前朝, 她的影響力之弱, 大約可以視之為無了。
這事是如何發生的?往前想, 孔家軍被屠|戮時福臨還深夜來慈寧宮跟她商議南方的戰事, 要靠她收孔有德的女兒孔四貞為義女來撫恤漢將;再往前想,安郡王和佟皇親為了圈地鬧官司時,她還威壓著福臨偏向佟皇親,斬了陳明夏。更別提皇帝二次立後,選了博爾濟吉特氏家的女孩兒,鞏固了娘家大清第一門至親的地位。甚至端貴人有喜,還不是她的功勞, 沒有她督促著皇帝寵幸後宮,就她那不開竅的“生瓜“兒子,估計要留一後宮處子美人兒, 更別提生阿哥和公主。
隻是, 怎麽突然一個月不入後宮, 接著就把她這樹大根深的太後架空了。別說她毫未察覺她在前朝影響力的勢微,就算是後宮,她日日身處其中,好像也突然看不懂了,眼盲耳聾。皇帝開了竅,跟皇後好得如膠似漆,她怎麽還能蒙在鼓裏!
這麽想著,她心裏焦慮,不耐煩地挪了下身子,就聽旁邊四貞說:“額娘,手重了?”
太後睜開略顯狹長的杏眼,溫和地朝著四貞說:“你也歇歇,忙了一上午。”說著拉過四貞的手,拍一拍,說:“這次去南苑,都是咱們宮裏自己人,別拘禮,我們親親熱熱地樂嗬樂嗬。”
四貞爽快地一笑:“好,聽額娘的。聽說南苑能騎馬,還能射箭。在宮裏可拘束壞了,到那兒要痛快跑一場。可惜皇後嫂嫂沒來,我們倆約好比箭,一直也沒比成。這次她來的話,我們就能一起耍,唉,臨出宮我們還歎了半天。”四貞安慰似的跟太後說,“皇後嫂嫂也想來,是皇帝哥哥不應許。”
太後愛護地摸了摸四貞的頭發:“皇後在宮裏還要照應有孕的嬪妃,而且我瞧著皇帝像是不舍得她來……”
四貞點點頭:“額娘看得不錯。前兒女兒在坤寧宮耍,皇帝哥哥來了,他倆一個眼睛在另一個身上,這個倒茶那個看,那個喝茶這個瞧,火辣辣地,目不轉睛,還全心全意。我忙告辭出來,不敢在他倆中間當磨心兒。都這樣了,皇帝哥哥肯定不舍得嫂嫂離宮。”
“唉。”這正是太後怕的,她忍不住歎口氣。
四貞難得見鐵腕太後露了頹相,搖搖她的手,輕輕喚了聲:“額娘。”
太後輕輕掀開簾兒,車馬已經出城,車外是望不到頭的農田,藍天白雲下一片蔓延到天邊的碧綠,她禁不住悠悠想到草原。
當年,滿清還沒入關,她剛生了三個女兒,皇太極竟然一眼愛上守寡的姐姐海蘭珠。皇太極娶了海蘭珠後極難得再招幸別的嬪妃,縱然她是海蘭珠的親妹子,也失了寵。
她失落、傷心,又深深憂慮將來。她十幾歲就嫁給皇太極,身負家族使命聯姻,要為愛新覺羅誕下有博爾濟吉特氏血統的兒子,還沒生出兒子,先失了寵。她生怕擠不進五妃,更怕後半生被人輕賤。
後來,海蘭珠有孕,她使盡手段纏著皇太極侍寢,終於懷上福臨;後來海蘭珠生的八阿哥莫名其妙染上天花……她又擔心又開心:擔心天花傳染給自己所生的寶貴的九阿哥;開心八阿哥歿了,兒子九阿哥離承繼大統更近一步。
她驚心。原來麵對權力、榮寵,她有那麽陰險的心思。自問,若八阿哥沒有染病去世,她會不會出手害海蘭珠和八阿哥?她說不準。每次想到這個問題就心驚膽戰地截住,克製著不深想。但她心知肚明,她多半會出手,會為了夫君皇太極的寵愛和兒子福臨的未來害人。
現在皇後處的位置,活脫脫就是以前的海蘭珠。福臨對金花的寵愛隻有更多,自從大婚就沒招過嬪妃伺候,皇帝現在對皇後,獨寵。本來太後對帝後的關係尚朦朦朧朧,看不清。四貞幾次三番擺說帝後的關係,她明白了,皇帝背著她獨寵皇後,不會隻是日夜翻紅浪這麽簡單,想必還做了其他出格的事兒。福臨六歲登|基,他自小說一不二,比皇太極更任性,更重情義。她的兒子她了解,他從小就是個真情真意的孩子,是她硬拗著他喜怒不形於色,有城府,有手腕,要做個雄才大略的君主,守住祖宗打下的這漢人江山……現在他的情意都給了他的妻;他的城府手腕,都給了她這個額娘。
宮裏那麽多嬪妃,能消消停停瞅著皇後獨寵?不說靜妃、謹貴人,屏一屏就老了,陪著自己摸摸紙牌說說話兒一日也過去了;寧妃、佟妃呢?她們都有兒子,不為自己爭,也要為兒子爭;她們能眼睜睜看著皇後專寵?況且她們得過皇帝的趣兒,獨守空房的滋味格外難受。一旦日日夜夜隻想這些事兒,能想出多少殺招兒。
所以福臨這麽寵愛金花,不啻把她架在火上炙,闔宮拿她做箭靶子。
就算如此,太後心裏明白,她不喜皇帝專寵皇後,首當其衝是皇後搶了她從小捧到大的兒子,妒火中燒擊敗了菩薩心腸。不能讓福臨的情意係在一人身上,萬一皇後有個三長兩短,福臨會不會也跟皇太極一樣傷心太過,落下一身病根兒?這事兒真發生就晚了。惦量來分析去,她都得把權柄、兒子一齊搶回來。是“借刀殺人”,等著宮裏的嬪妃動手,還是自己親手?皇後可是她娘家博爾濟吉特氏家的人啊……
太後想著想著眉頭就擰緊了。四貞抻著頭兒順著太後的眼神往馬車外看,藍天白雲,涼風輕拂,一片望不到邊兒的綠,預示著個好收成。美景當前,太後神色反而陰鷙起來?“額娘,吃茶。”她乖巧奉上一盞綠茶。
“放著吧。”太後還未回神,淡淡應了一句,語氣冷淡,冰得四貞一激靈,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,太後,她老人家正想什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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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花再睜眼,她朝裏躺著,帳子裏一片昏黃,她從天明直睡到天暗。耳邊是輕輕的撚紙張的聲音,她翻個身兒,福臨背對著她,手撐頭歪在**,麵前攤著一本線裝書。肩胛骨撐著衣裳,外袍上的腰帶沒解,腰顯得細,肩尤其寬,袍子撩開了,露著褌褲裹著的兩條長腿。
她一動,他聽到動靜,朝後躺過來,歪著臉看她。見她一雙桃花眼正眯縫著眼兒看他,臉上綻開一個眉眼唇腮都大挪動的笑:“醒了?”
“嗯。”她越過他的身子看他眼前的書,“這麽暗,害眼,您掌個燈再看。小太監這差當的……”
他翻身過來伸胳膊摟著她:“你還睡著,朕怕給你亮醒了。”
她聽了笑,本來就沒睡醒的眼睛更小了,凝成臉上兩條細長的濃墨線,還忽閃著濃睫。他對她真好,沒有他想不到的小節,樁樁件件為她打算,貴為天子也屢次委屈自己。這麽想著她心裏安穩,嘟著唇親他的鼻尖兒,小聲喚他:“萬歲。”
“嗯?”他搖著臉用微涼的鼻尖兒蹭她的唇,她身上獨有的甜香熏得他心裏熨帖,黃昏慣常讓人淒惶,但是她在身旁,天亮天黑,刮風下雨,他都覺得心安。仰仰臉去吃她唇上的脂,她像貓兒似的蜷著不動,由著他把一對豔紅的唇舌忝淡了,露出本來的嬌粉色。
“自從咱倆好,唇脂都用得多。不是我用了,被您吃盡了。”她拱在他懷裏,蓬鬆的小腦瓜兒蹭在他下巴上。
“這麽大朝廷,唇脂總供得起。”他探著頭去懷裏找她,“朕刮了胡子,不疼。”她一仰頭,又被他得了,他“啵啵”咂麽著,“就是親不夠……”說著動情,他扭著腰,更朝她湊過去。
兩人正難舍難分,聽外頭吳良輔亮著嗓子喊:“萬歲爺,萬歲爺。”
福臨一欠身,抬著臉甕聲甕氣問:“什麽事?”
吳良輔恭恭敬敬說:“跟太後娘娘去南苑的小太監回來一個。”
“缺東西缺人盡管去內務府要,要什麽給什麽。”皇帝語氣裏透著不耐煩,手上隔著被子捏緊了皇後的手臂,盯著金花的眼睛卻是笑的。
“太後說路上吹了風,要宣太醫。”吳良輔清清楚楚回了一句。
福臨重重倒在榻上,眼神裏透著陰鬱,直著眼睛空洞地盯著帳子,太後稱病宣太醫,等於是逼他夫婦去南苑侍疾,他以為太後離宮,小夫妻二人能在宮裏過幾天消停日子,不想才過了半天……
金花拽著被子趴到他身上,細白的小手摸著他的胸,從上麵看著他:“萬歲,我去南苑,親自瞧瞧皇額娘沒事,咱們才能放心。而且隻怕我不去,皇額娘就一直著人回來變著法兒叫咱倆,現在走,今天就能到……”
他強壓著心裏的怒,朗聲對吳良輔說:“馬上去宣太醫,也別坐車了,讓太醫騎快馬,著吳祿跟著;診完,太醫就留在南苑伺候,吳祿騎快馬回來報信。”
他閉著眼把她摟在胸上:“先讓太醫去看,要去也是明天咱倆一道去,朕不放心你現在去,黑燈瞎火的。”
作者有話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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