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香宵
四貞格格扭臉看, 皇後伸手掀了麵上覆的羅帕,小宮女在她耳邊低語,她邊聽, 還轉著眼珠淺笑。等小宮女退下,四貞格格問:“嫂嫂, 何樣美事?這笑,看得妹子心裏都甜了。”
金花斟一盞熱酒, 飲了一口, 美滋滋說:“快活一日算一日,沒有美事,也要甜。”放了盞,躺下問, “妹妹, 這酒味道如何?夠不夠甜?不夠甜再追點糖。屋裏還好幾壇子。”
“夠甜, 再甜啊, 該齁了。”四貞格格玩笑地回了一句。
金花臉上籠著兩片紅雲,闔著眼睛歪在涼椅上,剛傳了信兒來,福臨夜裏去禦花園的欽安殿尋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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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去慈寧宮請安,皇帝有事沒來。太後神色不豫。自從皇帝不入後宮,給太後請安也不是日日到,常常跟朝臣議事或是出宮耽誤了時辰, 隻皇後領著嬪妃請安。懿靖大貴妃不在還好,若先帝大妃們也在,太後就不自在。
這次便是, 懿靖大貴妃來跟太後商議博穆博果爾的婚期。大貴妃說:“予的兒子啊, 聽話。他本來覺得自己還年輕, 可予琢磨著,已經封了親王,還是應當早日成婚。成家立業,才算是成人……他又跟董鄂氏親密,一日不成婚,兩人就作興著會麵,偏又都礙著禮數。兩人商量回來,博果爾說,董鄂氏願憑宮裏安排。所以予急著來求太後恩典。”寥寥幾句話,說了幾頭事兒,樣樣戳在太後心窩裏,膈應。
太後最近正覺得兒子媳婦俱不聽話,二人關係不親密,博爾濟吉特氏的嫡子女更加遙遙無期,蒙古在兒子後宮的勢力日漸衰落,若是沒有嫡子女,蒙古將來必在滿清式微。竟是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。
太後再看懿靖大貴妃,兒子封了親王,不日又要成婚。全靠自己一力攔著,隻給博穆博果爾找了個正白旗內大臣的老丈人,沒想到人家小兩口致密,還沒成婚,已經書函來往通消息,凡事有商有量。想來日後成了婚,小日子也能過得紅紅火火,家和萬事興。若是以後博穆博果爾專注府中事,不在朝堂上用心求勢,自己這門親也算是拴對了。
自己兒子的後宮,一地雞毛。什麽心懸福建的戰事,從小一手養大的兒子,她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?他就是嫌惡她管他。就為她讓皇後勸他保養身子,雨露均沾,他越發連獨寵的皇後也不碰了,更別提雨露均沾。最近皇帝還跟議政王大臣會議和九卿科道會議走得近,太後有點摸不準皇帝的脈。
正這麽憂思著,皇後領著眾嬪妃進殿。懿靖大貴妃見皇帝沒來請安,那神色仿佛鄙夷太後失了對皇帝的控製,不隻前朝的事進言艱難,對後宮的事也漸漸失控。太後心裏不舒服,想起欽安殿最近正在做道場,就說:“皇後,今夜欽安殿的道場,你替予去拈個香,祈個雨吧。”
皇後馬上乖巧領命。銀鈴般的聲音,歡欣地領命:“是,皇額娘。”今年入秋後京城少雨,連月來就落了一次雨。她也想多下雨,下雨,她又能跟福臨在一處。還不知要在太後麵前做多少戲。
太後正要皇後這麽伶俐乖順。兒媳婦既是蒙古的格格,地位尊貴,又乖巧美貌,機敏多才。裝作閑閑朝懿靖大貴妃看了一眼,慈愛威嚴地叫了去。
懿靖大貴妃看著皇後領著嬪妃退出去,故意裝作不經意,對太後說:“皇後模樣好,性格又和順,皇帝怎麽就不得意她。人和人的緣法啊,博果爾跟烏雲珠,哦,就是董鄂氏,兩人隔三差五就約著禮佛施粥……”
這話倒提醒了太後。本來福臨跟皇後要好,中了暑氣,不傳太醫,巴巴兒讓皇後去伺候,怎麽說撂開手就撂開手?翻臉比翻書還快。福臨之前都是給她威壓著才翻牌子,對嬪妃寵幾次就撂開手,正常。可是對皇後,太後一時不查,“孟光接了梁鴻案”,兩人就好上了,不用自己督促,皇帝就一趟一趟往坤寧宮去,除了初一十五,還另找些由頭宿在坤寧宮。養心殿的小太監還專門來報,皇帝給皇後挑首飾,內務府被他折騰夠嗆,一箱籠一箱籠往養心殿送首飾。好成這樣,就因為皇後勸了他一回保養身子,顧及子嗣,他就不入後宮?這麽想著,太後覺得倆人好得突然,掰得妖異。
太後打發走懿靖大貴妃,急急又叫蘇墨爾來,問:“最近養心殿和坤寧宮的小太監來報過信兒嗎?”
“養心殿那幾個小太監犯了錯兒,都被皇帝打殘了;坤寧宮的小太監倒是來過,沒說什麽。”皇帝最近打了好多人,太後和蘇墨爾一樣一樣細究過,看起來是暴躁些,但也不是無緣無故,她們都沒往心裏去。
“今夜皇後去欽安殿,派兩個人悄悄跟著。”太後想了想,還是不放心,預備盯一陣子,又說,“養心殿再選幾個小太監派過去。”
“養心殿已經安排了,隻等太後發話。奴正想去欽安殿拈個香,求一求科爾沁的風調雨順。今夜奴跟著。太後放心。”蘇墨爾領了盯著金花的差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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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擦黑,呼和伺候換衣裳,金花選了一身正黃色的旗裝,鞋也挑了雙黃色嵌寶綴玉的,一身黃燦燦。特別是這雙鞋,一圈玉珠穗兒,走起來細聽還有環佩之聲。臨出門,呼和站在門口試了試風,說:“夜裏涼颼颼的,欽安殿裏空闊,娘娘披個風兜。”金花看是黑色的,有些不喜,可再換該遲了,於是一邊出門一邊係帶子,迎頭碰上蘇墨爾。
“姑姑來了?”金花一把扶住她不叫行禮,心裏忖度明知她夜裏領太後命去拈香,蘇墨爾反而趕在褃節兒上來坤寧宮。
“奉懿旨隨皇後去拈香。”蘇墨爾答。自從上次太後教訓皇後,蘇墨爾忠心護主,就對皇後冷冷淡淡的。就著燈看皇後,新梳了頭,勻了妝,粉白透紅的臉,眼裏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。她倒是沒受皇帝不入後宮的影響,未見憔悴,反倒更滋潤了。平常沒留意,今晚站得近才驚覺,不知何時她還長了個兒;顏色也愈加穠麗,膚如凝脂,唇紅齒白,一雙妙目,忽閃忽閃,水光滿溢瀲灩,脈脈含情。怨不得太後疑心,皇帝血氣方剛,這麽嬌豔的妻,說厭就厭?回想皇後腳受傷那會兒,萬歲爺當著那麽多人的麵,托進抱出,生怕她受一點兒委屈……
金花叫苦,那福臨來欽安殿,他們還要演給蘇墨爾姑姑看?
可她上了輿,心就定了。沒有月亮,天上都是閃閃爍爍的小星兒,還有銀河,就在頭頂,一條明亮的星河。世上仍有不變的物事,比如九重宮闕,再比如頭上的星河。
秋風送來淡淡的桂花香,入秋,桂花就自顧自開了,不因人們傷春悲秋就稍移轉。她也嗅著熟悉的桂花甜香,想起上輩子……她信福臨有法子;若是他沒法子,這一路的清風明月,也混著桂花香氣存進心裏,往後每逢秋日,她都能憶起今夜雀躍著去會福臨。大約就足夠了。
到欽安殿三禮九叩,皇後慢吞吞行完,覷著眼睛看蘇墨爾。她想出殿去逛一逛禦花園,外頭一陣一陣的桂花香氣拂進來,和著殿上的香紙氣,熏得她心早飛了。指不定福臨就隱在外頭的哪個暗影裏。想到這兒她心裏一**,身魂都輕晃了一下。
蘇墨爾咳了一聲,她忙收了心神,老神仙給她二人指了殿上的座,二人坐了,老神仙開始講經。金花最怕這種沒起伏的照本宣科,像老師念教材,加之道家她不懂,坐下強打著精神也昏昏欲睡,跟四貞格格飲的梅子酒像是有後勁兒,困意陣陣襲上來。看了眼蘇墨爾,她也差不多,老神仙講漢話,她更似懂非懂。
等她二人都被念叨到闔上眼睛,老神仙先離座。呼和躡手躡腳來拍拍金花的肩膀,金花迷迷糊糊,看蘇墨爾坐在一旁歪著腦袋睡得沉:宮裏的人,都會坐著站著打瞌睡。
金花馬上醒了,一動,腳上的鞋的玉竹穗兒先輕微一陣“叮咚”,再挪“叮咚叮咚”,沒法子,她脫了鞋,剗襪邁步,一邊走一邊看蘇墨爾,生怕她醒了,又怕老神仙折返,心裏緊張,耳朵裏的血管狂跳。一顆心鼓噪得胸口起起伏伏,偏又屏著息,更聽著耳裏心裏“撲通撲通”。
終於行到殿外,禦花園一片漆黑,吳不服從暗影裏出來,打個千兒:“娘娘。”說著遞過來一盞燈籠,“您往左後那邊去。”伸手一指。
金花顧不上穿鞋,打著燈籠往吳不服指的方向疾步行過去,她著一身黑色風兜,除了那盞燈籠,纖影隱在禦花園的星光裏。
走到一片黑黢黢的假山子旁,一隻健碩的胳膊伸過來,她強壓著沒呼出聲,滾到一個同樣外黑裏黃的懷裏。熟悉的木香籠上來。
作者有話說:
明天夜裏9點見。
愛你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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