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 姑姑

吳不服報信的第二日, 九月二十五,過午吳祿來坤寧宮傳口諭,請皇後去養心殿。

金花當時正逗著長毛的橘糖玩兒。三隻小瘦橘身材都翻了番兒, 不像以前幼貓時那麽膽小軟萌,性格仍舊天真, 跟她關係也親昵。畢竟是她親手侍養的,日日坐臥不離, 除了不能上|床, 坤寧宮沒有它們不到的,所以養得活潑大膽,無法無天。她最近不必在福臨處伺候,蘇墨爾也不肯輕易把福全給她送來, 更有大把時間跟貓貓消磨, 同貓貓的關係越發好了。上輩子沒收養貓貓的遺憾一掃而空。

橘糖的名字又是從福臨處來的……陰差陽錯, 偏唯一的這隻長毛貓貓沒取名字, 被他碰巧來了起了名字,他選的音,她酌的字兒,這個想頭若是普通人大約覺得牽強,但熱戀的人想來就甜蜜無朋,若是這正熱的兩個人還為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緣故不能見麵,這甜中的一絲兒澀就更襯得甜。日間閑著愣神兒時, 抱著它揉最應景,是外人解不了,自己才分明知道的相思。

吳祿進門磕頭, 正碰到皇後在榻上, 膝頭抱著一隻橘白相間的小貓兒, 那貓兒一身柔順的長毛兒,眼神淡漠,樣子威風。皇後穿一身碧色衫子,低著頭,遠看跟一幅畫兒似的。走近了才發現一雙玉白的手,十指如水蔥,正埋在貓兒身上的長毛間細細抓撓。

吳祿一路進來,心裏歎,怨不得皇帝主子喜歡皇後,如此煊赫又這麽恬靜,偏還生得好,聽說極有才,滿蒙漢語都說得好,難得寫得一手好字兒,萬歲爺都自歎不如……一邊心裏雜七雜八想著,一邊艱難從美人兒身上收了眼神,他一個沒根的人也忍不住歎她穠色。跪倒請安,又傳皇帝的口諭:“皇後娘娘坐著聽諭,萬歲爺宣娘娘去養心殿伺候。”

金花疑心聽錯了,問他:“現在?”

吳祿直起身來:“回娘娘,萬歲爺正在養心殿候著娘娘,娘娘還請快些去。”

金花聽了心裏就有些亂。

避了一個多月的嫌疑,福臨也一個多月沒入後宮,現在太後又開始因為福臨不入後宮跟帝後生嫌隙。昨兒傍晚請安時還因為福臨不入後宮把兩人都明敲暗打教訓了一番。

皇帝還好,親政五年,前朝政事既用心又得力,一改滿洲對漢人的□□,德被百姓,頗得漢臣擁護。他在政治上也日漸成熟,有些事,太後明知道他陽奉陰違,但是他做得巧妙,滴水不漏,太後也說不出來什麽,更奈何不得他。

這次皇帝不入後宮,借口就是國不平靖,鄭成功糾集十萬大軍,在福建沿海鬧事。其實有平南王尚可喜、靖南王耿繼茂,清軍在閩南也有駐軍,鄭軍構不成大患。但是皇帝憂心朝政是正事,滿清又在馬上奪天下,皇帝尤應重視治兵、戰事,為了前朝而荒了後宮,乃朝廷之福。太後就不便多說什麽。

送走皇帝,太後留下皇後訓話,老生常談的要多勸皇帝保養身子、重視子嗣。金花一邊應著,一邊剖白:“皇額娘,萬歲爺也很久沒跟兒臣遞話了,剛膳桌上他連看都不看兒臣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心裏委屈起來。自從上次兩人在梢間兒換了回衣裳,北京秋燥,竟然再沒下雨。另外,她猜他前朝確實事忙,對自己有心無暇,也隻能桌上桌下捏捏手了。可是理智如此,心裏仍舊發澀,心裏又惦著哈斯琪琪格,眼淚就盈滿了眼眶,再襯著幾句,“兒臣也想萬歲爺,以前萬歲爺對兒臣是什麽情形,如今這般,兒臣也難受,但凡能勸,一定勸。”一邊說著就開始滾淚珠子,嫩生麵孔上眼淚橫流,哭得妝花了,鼻頭也紅了。太後看皇後哭得跟個孩子似的,揣測最近兒子確實冷淡後宮,跟兒子不睦的氣兒就被憋住了,發不出來。婷婷嫋嫋的一個美人兒站在眼前掉眼淚兒也怪沒趣兒,於是對皇後也”叫去“了。

太後正介意皇帝不入後宮,皇帝就這麽明目張膽叫她去養心殿伺候,是之前影影綽綽提到的事體已經解完了?這麽想著,金花忍不住在輿上笑了一下自嘲,她還真是樂觀。

到了養心殿,吳良輔要去報,被皇後攔了。吳良輔知道帝後的關係致密,想來萬歲爺不會怪罪,任皇後自己進殿。

金花還沒邁進門檻,先站住了。他正在案前端坐,今兒穿的天藍色袍子,顏色清爽,就跟這爽快的秋意一般;修長的眉眼靜寧地垂著,神色安穩鎮定;上身比直,肩寬且平,肩上一個突出的肩峰,她吃醉了曾握在手裏的;不知正在看什麽端坐不動。她盯著他凝神看,如今,這俊男人是她的?至少從現在往以後,有一段時日,又有一部分是她的?這麽想著心裏歡欣,又有些不足。

福臨正等著金花來,算時間差不多了,一抬頭,她正站在門口,一身碧色衫子,一張桃花樣粉臉,歪著頭垂眼楞著。他急著起身,官帽椅”哐啷“一聲,驚動了她,她才嫣然一笑,扶著門框抬腿往殿裏邁:“萬歲。”

款款邁了兩步,他已經擺著長腿走到跟前,她要行禮,給他把著胳膊拉在懷裏:“不要這些虛禮。”

抬頭對上他的眼神,正笑意盈盈打量她。她伸手摸了摸頭上釵,今天穿翠衫子,她選了銀的頭麵,都是冷色,清爽。他細看了看,覺得不稱意,溫聲說:”今兒戴得素,不大適合出宮。“

她一伸手,腕上那隻羊脂美玉的鐲子先露出來,他伸手握住,又說:”這隻倒是總戴著。“

她也笑:”就這隻是表舅舅親送的。”別的都是吳良輔帶著小太監去賞的,自然不一樣。這隻玉鐲兒還是為著她說金子銀子熔了還能賞人,他專門替她挑的,就更不一樣。

他把她圈在懷裏,擁著往裏間兒走,一邊走一邊說:“來瞧瞧這次的。”

一個多月沒來,養心殿西暖閣的裏間兒竟然變了樣兒。窗下的妝台是新置的,上麵擺了幾個錦盒。福臨掀開一個,說:“今日換這套。”金花定睛細看,是一套五瓣花的黃金首飾,鬢花、釵、鐲兒、戒子,能想到的都有。之前金花還跟呼和說宮裏賞的首飾粗笨,這套就精致,每片花瓣都不同,花蕊也細細做出來,每朵都像是迎風展搖似的。

福臨把金花摁在妝台前的矮凳上,動手摘她頭上那套銀首飾,一邊說:“快些,別遲了。”兩人四手,三下摘完了。她對著鏡子戴首飾,一邊戴一邊問:“萬歲,要出宮?去哪兒?”他怕她急,輕描淡寫說:“一會兒就知道了。”

頭上戴好了,她朝他仰起臉來:“好看嗎?”桃花眼閃得像星,兩片豔唇,眼角眉梢都是甜膩的笑意,頭上黃燦燦的足金首飾,灼得他張不開眼。他就記得她那日穿正黃戴足金尤其好看,傍晚跟他一起走在禦道上,一邊走一邊跟他說君恩不可依,今日愛你,明日愛她,腕上還有一隻大金鐲子打著手……

“好看。”他看得幾乎說不出話來,硬憋著氣吐出這兩個字。就是他的人了?再不是一抬頭給他一個沒來由的笑,推著搡著躲著不應他。正歡喜著,她卻一扭身,低下頭,他忙彎腰去找那張笑臉,卻聽她說:“那您還沒親我……”這六個字兒越說聲兒越小,他兵荒馬亂舉著臉去找她,她手在首飾匣子裏摸了摸,躲了他,站起身,淘氣地脆生生說:“走吧?”

兩人乘馬車從西北角門出宮,一出宮禁,他就攥著她的小手說:“表外甥女兒別怕,是濟度上了‘夾片’,福晉臨盆,這趟去王府。”頓了頓又說,“上次佟妃的穩婆很得力,已經派去了,太醫院的婦科聖手也命人宣了,想來已經入府,總之萬無一失,表外甥女兒別怕。”

金花忍不住去撫左手給佟妃攥過的那處,點點頭,說:“寶音姑姑也在,不怕。”過了片刻又顫著聲兒說:“姐姐生產過幾次,這次必定順利?”說不清是問還是肯定,腦子裏想的卻是佟妃生產時候的血房,佟妃攥著她手腕子低嘶,這麽想著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馬車外日頭明晃晃的,她卻覺得冷,果真是秋天了。

濟爾哈朗和濟度父子還沒分府,到了王府,帝後兩人受過父子領著家人大叩大拜,福臨留在前廳跟親王父子敘話,金花就由濟爾哈朗的福晉引著去後宅。



兩人出了前廳,皇後先問福晉:“福晉,現在什麽情形?”濟爾哈朗的福晉從年輕跟著王爺征戰,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人,痛快爽朗,說:“托萬歲娘娘的福,母子平安!”

皇後聽了腳下一頓,忙極力斂著情緒,恢複了神色繼續扶著福晉的手走,剛剛走得急,這會兒她放心了腳步就打虛,身上的重量不自覺壓在福晉手上,步子也慢下來,又要極力掩飾,皇後的情緒原是不能輕露的,慢聲細語說:“孩子還好?”

福晉答:“回娘娘,瘦猴子似的,這幾個孩子數他瘦,哭聲反而最大。半天就產下來了,是個急性子,也心疼母親,哈斯琪琪格沒怎麽吃苦,這一次倒是意外地順利。昨天半夜開始的,她現在該睡醒了。”

聽了這句,皇後才真放下心來。從前廳走到後宅不過片時,她不問,也就遲一會兒知道姐姐平安,小外甥平安,可是關心則亂,就算提前片刻把懸著的心放平了也是好的。

精奇嬤嬤敞開門,一個穿著深藍窄袖衫子的婦人迎出來行禮,金花僵著身子別別扭扭受了禮,又跟著她進哈斯琪琪格的寢屋,等濟爾哈朗福晉退出去,金花把嬤嬤丫頭都遣出去,屋裏隻剩哈斯琪琪格姐妹和那位婦人時,金花伸手,親親熱熱喚了聲:“姑姑。”金花在阿拉坦琪琪格小腦瓜裏讀過,這是她的乳娘,寶音姑姑,草原上的婦科聖手。

寶音姑姑又要拜,金花把她拉起來,兩人一坐一站,金花把臉埋在寶音姑姑胸下,帶著哭腔說:“姑姑,好想你。”離開草原大半年受的委屈、擔的驚、受的怕都湧上心頭,她像個在外瘋跑了一天回家找母親撒嬌的孩子。

哈斯琪琪格本來還睡著,被金花的嗚咽吵醒了,躺著看了她一眼,說:“寶音姑姑,您瞧瞧她,都嫁人了,見到您還跟個孩子似的。而且,妹妹是不是來瞧我的?你小外甥看過了嚒?有了寶音姑姑你誰也不要了。”

金花也奇怪,這具肉身對寶音姑姑的親近眷戀強到沒理智,一舉一動,皆是肉身反應。對別人,她要在阿拉坦琪琪格腦海裏搜索一番此人是誰,應怎麽對她;對寶音姑姑,根本不需要她思想思考,一伸胳膊直接撲進她懷裏。眼下哈斯琪琪格打趣兒她,她也停不住,繼續伏在寶音姑姑身上嗚嗚咽咽,因為怕給人聽到極力壓著聲兒,憋得身子一抖一抖的。

寶音姑姑由著她哭,輕輕拍著她的背,空靈的聲音說:“我們阿拉坦琪琪格從小就這樣,哭完就好了,是不是?寶音姑姑這不是來了?”

金花聽到寶音姑姑說“是不是”,跟她商量似的,肉身受到至大的安慰,漸漸收了淚,拉著寶音姑姑在身邊坐下,一邊擦著眼淚,一邊說:“姑姑,您想我麽?”這麽說著又傷心起來,眼淚不受控製地一連串兒往下滴。寶音姑姑也長著一雙秀氣的小手,捏著帕子靈巧地給金花印眼淚,壓著情緒說:“特別想我們阿拉坦琪琪格。”

金花透過滿眶的眼淚看著眼前寶音姑姑模模糊糊的臉,她總覺得她見過她。不是阿拉坦琪琪格見過她,是金花見過她。金花在上一輩子見過她。

金花一邊垂淚,一邊問寶音姑姑:“姑姑,高數還有大學語文,您學過嚒?”

作者有話說:

文科學高數,理工科學大學語文。

奇奇怪怪的穿越人兒暗號。

評論延遲的話就等等係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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