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夜話
當夜電閃雷鳴。過了白露, 夜裏一天比一天涼爽,雨一下,即使沒有風, 殿裏也寒浸浸的,金花咬著井水湃的瓜, 打了個哆嗦,說:“怪哉, 竟然冷了。”
福臨跟她在榻上隔著桌兒坐著, 聽她這麽說,趁機挪過一邊兒來,伸手抱著她往裏頭挪挪,擠上來, 在她身邊盤腿坐下說:“朕也覺得冷, 咱倆一處坐著。”
一眼看到她盯著他笑, 難得尖翹的眉角也彎彎向下, 剛吃西瓜冰得唇色鮮靈紅透,還微露糯米白的牙。見他看她,她忙收了笑,下唇一推,皺起下巴,拈起一塊西瓜,說:“要坐就來坐, 還要找什麽冷的由頭。”
他不慌不忙把手伸過來握著她的手,說:“是真的冷了,表外甥女兒試試, 手是不是冰的?”
她一試, 正是比她的手還涼, 手心裏都沒熱乎氣兒,於是扭頭喚人拿個錦被來搭著。兩個人同搭著一張被歪在榻上,金花吃完了西瓜擦擦手,問福臨:“表舅舅還喝茶嚒?昨天的暑氣就是上火了,多喝水才好得快。”說著掂了掂茶壺,又張羅續水。
他靠在錦靠上,說:“好了,昨夜出了一身汗,反而好了。就是沒睡好,接連幾天,早知道弄隻鷹,順便‘熬鷹’了。”一邊說著,抬著胳膊在錦靠上架住頭,又閉上眼。
她看他半倒著,那架勢要睡,於是手指在他手心裏張了張,說:“既然累了,表舅舅早些回去歇著。”
他也不睜眼,隻擰了擰眉頭,說:“怎麽?朕還不能歇在坤寧宮了?非要回養心殿才能睡?外頭下著這麽大的雨,如今朕也有了枕頭……”說著他睜開眼,丹鳳眼乜著,嘴角似笑非笑,把在他掌心裏亂撓的葇荑般的小手攥緊了,渾身透著幽怨又一絲得意地看著她,吞了口口水,說,“各擁自己的羅衾就是。”得意就得意在他有了枕頭,幽怨當然就是“表外甥女兒還小”,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淚珠子。
從來也沒人這樣,在女人的錦繡堆裏戰無不勝的他偏在她這兒敗了一次又一次,而且每次都愈加莫名其妙,皇後的心事,若非她主動說,他從來摸不準,喜不喜歡,願不願意,他隻能從她的一顰一笑裏尋蛛絲馬跡。皇後跟他熟稔之後,一時喜一時悲,他越發看不透,也隻有更患得患失。能做的不過是她一攔,他就停。天長日久,感情也總有熟成的那日。
眼前她又皺眉,扭著身子說:“何必呢,招皇額娘不痛快。”
“這從何說起,是朕不在坤寧宮皇額娘才不痛快。皇額娘不就盼著三年抱倆?”這次真皺了眉,眉間丘峰隆起,皮膚也打了褶。
“唉……”她長噓一聲,伸著胳膊來撫他眉間的褶皺,“表舅舅你別皺。皇額娘是想要咱倆好,可是她又不想隻有咱倆好。看了敬事房的檔,兩月間您就沒招過別人,所以皇額娘不樂意,認為我……那天靜妃也說我‘霸著’。”這話說著難為情,她細細想著字斟句酌,語調越發緩慢,一個字一個字就落進福臨心裏。
他才想起來傍晚她說看了敬事房的檔,正要細問問她,無緣無故看那個做什麽,隻有太後想知道他的一舉一動,看他在後宮中意哪幾位嬪妃,才時不時去敬事房傳檔。怕她也作興著學這些壞毛病,於是冷冷說:“敬事房的檔皇額娘愛看,朕倒不知道表外甥女兒也愛看。”本意是要提點她,不要學太後,專在這些枝末處用心。他倆關係要好,不必拐這些彎兒,自己來問他就是。
他始終得意自己“守身如玉”,正沒個機會跟她獻寶。如今她自己看檔知曉,他少了許多趣味,說出來也賞不著她的又驚又喜。之前他對她說了那麽多次“隻在表外甥女兒身上用心”的話,她回回戲謔著說她記下了,分明並不當真可。他總想找機會再試她一次,畢竟是身體力行得來的,不是一句空洞沒著落的話,萬一就把這個蜜糖樣的人兒暖化了呢?
話是冷的,眼神兒卻熱,熱絡地看了金花一眼,她垂著頭,認真地說:“不是我想看的,皇額娘拿給我看的。”
這一句福臨聽著也不順耳,心裏一憋,他才明白體會自己的心意,竟是她看也不是,不看也不是。她看是跟著皇額娘學壞,她不看是她不在意他。看了說明她還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,不看自然是不關注了。這是拐著多少彎兒的患得患失。
這麽想著他先暴躁起來,隻是一向不動聲色,這下更得穩住,問:“何時皇額娘叫你去看那個?沒聽你說起過。”突然想起她傍晚那對眼角鈍鈍的美目,起身盯著她細看,腫消了,眼裏的紅血絲還在,她一哭就眼紅眼腫……今兒肯定哭過,他就說迷了眼能有多少淚,跟太後說話還要瞞他,不知說了什麽,不過既然哭過,肯定是受了委屈。
金花見福臨湊到麵前,丹鳳眼就在鼻尖外盯著她,一扭頭,說:“反正就是叫去看了。也叫我勸著點兒‘雨露均沾’。宮裏子嗣不繁,特別是兩位姑姑,都是科爾沁來的,她們都還沒孩子。”說著就在他手心裏攥拳頭,越說聲音越小,他要是真這麽“雨露均沾”,她該怎麽辦?想他是個“戀愛腦”,隻對她用心的那些粉色泡泡被她在心裏挨個戳破。她才知道,心裏疼極了是沒有淚的,但凡能哭出來的時候反而有得轉圜。
他聽了心裏也疼極了,說了那麽多回,他的心意,她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?怎麽不光提旁的女人,還勸他“雨露均沾”那些“旁人”?之前她催著他生娃娃,他隻能苦笑,一顆心都拴在她身上,他還怎麽跟別的女人生娃娃,當他是種馬?經曆了昨夜,他以為他倆不一樣了,結果她又說這些,就算是太後叫她說的,她就說?這麽聽太後的話,怎麽不趕緊跟他圓|房?這麽聽太後的話,怎麽不見她這麽聽他的話?他還是一國之君,做家國的主的。不自覺在心裏攀比起來,卻不知道她還等著聽他怎麽回。
心裏翻騰著,一張嘴覺得嗓子眼兒冒鹹腥氣,心裏瀝血,不知道還能怎麽跟皇後把心意表明白,隻得急智地故作輕鬆說:“那朕現在回養心殿,讓敬事房的小太監來,不拘是靜妃還是謹貴人的牌子,翻一翻?如此皇額娘就痛快了?”
話音未落,金花又開始往旁邊扭身兒,之前給他乖乖攥在手心裏的小拳頭也不安分,要從他手裏滑出去,隻拿個後腦勺對著他,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脊背鬆了鬆,仿佛泄了氣。
他見她扭身兒,想起她以前反常的時候,笑比哭還難看,不知緣起地就難過得整個人都失了神,那時候他瞧著就心疼不已。現在盯著她後腦勺這心疼的情緒又回來了,還加了倍,他覺得他真的心裏剜得疼,一跳一跳的。
逗她做什麽,她這麽說,自己心裏先不曉得多難受,他難受就罷了,再饒上一個她,何苦來哉。從來也沒為句話這麽後悔,可是既然已經說出去,也隻能盡力往回圓。於是捧著她的手送到鼻尖嗅了嗅,又用唇親了親說:“然後把表外甥女兒扮做是靜妃或者謹貴人,送到養心殿去,仍舊是我們在一處。這樣皇額娘稱意,朕也不用做違心的事兒。”
不等她回話,又繼續說:“朕知道你不願意,不過是皇額娘讓你傳話,你就來傳。下次,皇額娘再叫你傳話,你照來。朕隻不從就是。朕的心意,誰也強不了。逼急了,後宮都不來了。”
金花背對著他,聽殿外雨聲潺潺,心裏也像塞了一團雨霧。
聽他說這一番話,開始如墜到冰窟窿裏,從心口往外冒冷氣,耳朵裏隻聽到密密的雨點兒砸在簷上;後來被他親著手把人親還了魂,等到他說不來後宮,她才硬在雨裏撐了把傘,給自己尋處幹地兒開始活動心思。那怎麽證明她跟他說過了?總不能攛掇他去跟太後叫板,當麵鑼對麵鼓?那她更是層夾心了,離了福臨眼前不知道太後又要怎麽教訓她。她自認不是怕事兒的人,但是在太後麵前就是忍不住打哆嗦。大約是阿拉坦琪琪格特別怵太後。
把手從他嘴下抽出來,說:“有話,你們就不能當麵說,非讓我來勸;勸嚒,又不聽,讓人夾在中間當磨心。而且您不聽,皇額娘怎麽知道我已經勸過了,到時候再治我個不聽長輩的話兒的罪……”
他聽她說著,摸索著找她的手,說:“再忍忍,等以後……”想著還沒成的事兒不便說太多,於是收住話頭,重說對她的心意:“就算你勸,朕也不能從,讓朕裝模作樣翻個牌子,假模假事招個嬪妃侍寢,朕做不到,隻覺得褻瀆。若是逼急了,朕隻能不來後宮。”全國不太平,前朝事多,他又醉心漢學,廢寢忘食不入後宮也說得過去;若是如此就能讓太後少尋皇後的不是,他每日趁請安看看皇後,他能忍。他已經籌謀了大半,這段不入後宮的日子不會很長。隻是他總覺得他倆的關係剛近了一大步,驟然分開,生怕兩人就此疏遠,等以後還要從頭再來。
“表外甥女兒,朕不來後宮,你不會疑心朕改了心意?”福臨拉著金花的手,語氣嚴肅認真地低聲問她。
她萬萬沒想到他用這把好聽的聲音問一個這麽直接的問題,一扭身,看他丹鳳眼裏的光也如瀑下深潭一般,幽深不見底,這不是老辣的太後常有的眼神?不過短短兩月,他也老謀深算起來,一時分辨不清他是遺傳了母親,還是在波詭雲譎的前朝曆練得更加成熟。
隻是,他的心意和她的心意,她都還如在雲霧中。
作者有話說:
看評論好感動。謝謝各位讀者大大。
等把身世之謎掘出來就圓那個房。
上次真的寫到了,怕出現倫li問題臨時改了大綱,同步修改年齡。我也不想當卡章騙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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