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稀罕
坤寧宮。
金花正淨麵, 聽小宮女來報:“四貞格格來了。”話音未落,四貞格格直接刮進殿,一邊走路如風, 一邊說:“皇嫂,我跟小宮女兒說不用報, 青天白日的……”
金花臉上敷了個冰手巾,在手巾底下“嗡嗡”地說:“剛去慈寧宮沒見妹妹, 這會兒怎麽來了?”說著眼前一暗, 她掀了手巾,正看到四貞格格圓溜溜的杏眼,有些關切又閃著擔心,然後是她神似太後的高顴骨和長圓臉, 金花竟然不自覺打個哆嗦, 趕忙挪開眼睛往旁邊瞧, “妹妹, 這麽盯著我。”
四貞格格細細看她的眉眼,眉毛一如往常黑濃,眉尾尖尖,幹淨俏麗,桃花眼微微腫,黑白分明的眸水汪汪的,若有若無的紅。剛敷過臉, 蒙蒙水霧,白皙,容貌不及妝後清晰濃麗, 勝在淡雅, 別有一段風姿。忍不住伸手在金花肩上推了一把:“怨不得皇帝哥哥寵嫂嫂, 這傾國傾城的貌,妝有妝的豔,淡有淡的俏,傾國傾城。”
金花笑了,說:“你倒會說話,真傾國傾城,皇額娘先不依,你還不曉得?”說著對著四貞格格眨眨眼,又示意呼和重絞了冰手巾,攬境左右細照,舉著手巾敷在臉上,“再敷一把。”
仰著臉,隻聽四貞格格在旁邊脆生生說:“我當然知道。過午額娘攆我去禦花園逛逛,我說那麽大太陽;她又改口叫我去箭亭,我就猜她有事,拐到懿靖大貴妃宮裏嚼了兩塊奶皮子。回來聽說嫂嫂剛走,才知道下午遣我出去原是為著嫂嫂。想想前兒個晚上,我一猜,準沒什麽好事兒,趕緊尋個由頭來了。”
說完又雙手搭在金花肩上:“嫂嫂還好?”金花一雙冰手,攥住四貞格格的指尖,鼻息嗡嗡地說:“還好。多謝惦記。日子不在此處操心,也在彼處操心,總之躲不過一個‘麻煩’,過唄,誰讓咱們活著。”
四貞格格捏捏金花的肩:“這老氣橫秋,哪像個十六歲的小媳婦兒,倒像個老太太。”可不是,金花疊著上輩子的人生經驗,底色豁達又悲涼。四貞格格又說,“這本不該我管,可是咱們關係好,你一心一意為我,我也不想對你藏著。我就一句話,無論額娘跟你說什麽,你都別往心裏去。她啊,本心是為著你好,隻是她心裏事兒多,一會兒惦著皇帝哥哥,一會兒惦著蒙古四十九旗,難免顧得了一頭,就顧不到另一頭。你沒見那天太醫說‘脾胃不和’,她夜裏長籲短歎……我侍候她睡覺時,她還跟我說她年輕時候的事,陸陸續續生了三個女兒,眼睜睜看著先帝納了一位又一位的側福晉,她如今想起來仍舊心裏苦,生怕你蹈她的覆轍。”
金花聽著不吭聲,下午太後教訓她哪是為了這個。隻是,她希望太後跟四貞格格和睦,還要靠太後護著這位爽快聰慧的好姑娘,給她尋個妥當的婆家。於是隻把臉捂在手巾下笑了笑。
回來敷了冰手巾,心思格外清晰。
她能理解太後,有句老話“娶了媳婦忘了娘”,誰念叨的最多?當然是婆婆,總覺得被兒媳婦兒搶了兒子,所以對兒媳婦怎麽瞧都不順眼:皇帝病了,沒去慈寧宮報,有錯,去慈寧宮報八成也不對;跟皇帝關係好有錯,跟皇帝冷冰冰更錯上加錯。最理想原是婆媳相敬如冰,少見麵少接觸,可是對太後明顯不能用這招,太後當著前朝的半個家和後宮的整個家。福臨又推崇孝道,繞不開。
金花換個幹手巾印幹臉上的水,就著光,對鏡梳妝,四貞格格去尋了一圈,抱著大胖橘回來在旁邊看個座兒,盯著她潤臉畫胭脂。十指尖尖,在臉上拍拍撲撲,變魔術似的,畫出一張嬌豔的臉,唇紅齒白,肌膚滑膩如瓷,雙頰粉嫩,對著四貞格格扭頭一笑,耳旁的墜子曳著耳後的碎發,較之剛才的清淡秀麗,現在濃醇嫵媚,又是另一種風情。
四貞格格看她這一笑,放了心。怎麽看眼前這位都沒事,更不像剛剛被太後訓了又痛哭一場的。皇嫂好像一直心胸大,萬事不往心裏去,所以給皇帝哥哥養福全養得津津有味,任勞任怨。不對!她也有介意的人,那個秀女董鄂氏就是她特別介意的,那夜看到董鄂氏臉都白了……心裏念頭轉得勤,手上也沒閑著,撓得大胖橘一個勁兒“呼嚕呼嚕”。
金花舉著一麵菱花鏡前後照完,伸手拍了拍大胖橘的腦袋:“舒服哦?”又對四貞格格說,“跟你倒投緣,你皇帝哥哥來,它一抬腿兒就躲。”
四貞格格繼續揉著大胖橘的“呼嚕”,說:“那是,我來,嫂嫂還是它們的;皇帝哥哥來,嫂嫂還是它們的嚒?這小東西,精刮著!”
金花噙著這句話細嚼,齒頰留香。回回福臨來,隻有她和他兩人,至多摻個什麽都不懂的福全,兩人就呆著,要麽說話,有時默著,各忙各的。以前總覺得他對別人也這樣,不值得稀罕;現在知道是獨她才有的,回頭看,憑空生出歲月靜好的暖意來。借著這股勁兒,往日視而不見的點點滴滴也在心裏飛馳,他一回又一回握著她手的溫度一並湧上來,她揣著心事信步踱進廊下暮色裏,臉龐被緋紅的晚霞染得也如燒起來。
晚間出慈寧宮時,福臨自然而然去拉她的手,她轉著腕在他掌心裏滑了兩圈。他看她,她蹙著眉,眼睛眨兩下,又轉著眼珠看了眼殿門口。他會了意,自己先走,果真等到禦道上,離了太後眼麽前,再牽她的手,就握到個乖乖的小拳頭。
“萬歲,天氣好,天還沒黑透,我們走回坤寧宮。”金花垂著眼說。
福臨轉頭跟吳良輔說:“遠遠跟著。”吳良輔領著一大隊帝後的儀仗和小太監小宮女遠遠跟著。
兩人攜手走上禦道。他細看她,今天的妝發格外齊整,頭上一絲不亂,唇上的膏脂濃豔勻淨。趁著天黑前的光,他瞧她格外白膩耀眼,隻那兩隻眼白發粉的眼睛有些可疑,又奇她剛不給他拉手,不是要瞞著太後他倆無夫妻之實的事兒嚒?於是問:“白天做什麽了?”
“跟四貞格格聊天。”她一邊說,一邊揚起臉來朝著他笑,眉眼一彎,更暴露了眼皮厚重,臉上的笑**開得比往常慢半拍。
隻要不是那個沒來由的笑就行,他也忍不住回過去一個矜持的笑,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兒,說:“眼睛好像腫了?”
“下午迷了眼,吹不出來,流眼淚來著。”她摸了摸眼角,眼皮一腫,尖尖的眼角也鈍了,五官一鈍,更易給人接近,他心裏一動,抬胳膊把她攬在厚胸膛裏。低頭一抻脖子,臉就直直朝她湊過來。她不防備他如此,紅著麵孔往旁邊一躲,急忙說:“表舅舅,如今不同往日……”說著張著兩臂從他懷裏撐出來,拉著他的袖管大步往前走。
“什麽‘今時不同往日’?”福臨由著她牽著他雄赳赳走在前麵,看她腦袋一晃一晃,一邊小聲問。
她也不回頭,臉朝著前麵,話卻是對著後麵說的,嬌柔的一把聲音送到他耳朵裏:“皇額娘說我不顧及子嗣……”“專房寵”這幾個字,對著他說不出來,光想想都臉紅,“偏隻對表外甥女兒用心”,以前聽不覺得,如今想想都覺得心裏暖得叫她慌裏慌張。
“皇額娘這句說的奇怪,不提福全和三阿哥,為了子嗣不是該盼著朕和皇後好?”他乍聽聽了個一頭霧,她在孩子身上用的心夠了,給福全的口水沾濕多少袍子,佟妃難產,把她的手腕子抓得青紫青紫的,她都沒說什麽,怎麽反倒落了個“不顧及子嗣”的名兒。再說,太後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個他和博爾濟吉特氏女子生的嫡子,一力維護大清朝第一門至親的地位?
“皇額娘查了敬事房的檔,我也看了。”一拐彎,他倆拐上一條空闊的禦道,吳良輔領著小宮女和小太監遠遠落在慈寧宮前的禦道上,看不見了。
“敬事房的檔又怎麽著……”他還沒轉過來,不就是她還沒生育,怎麽就成了不顧及子嗣?回頭看了眼身後空空的禦道,他一把把她拽到懷裏,雙臂從她腰旁箍過去,摟緊了,說,“如今隻有咱倆,快說怎麽回事兒。”
她在他懷裏動彈不得,扭著頭看禦道,拐彎處露著一個太監的帽頂子,隻閃了一下,就不見了。
吳良輔已經盡力壓著步子慢慢頭,在拐彎處一探頭,看到帝後正湊在一處,忍不住心頭大喜,轉身伸著胳膊招呼眾人往後退,捏著尖細的嗓子小聲說:“都往後退,退退退,再退。”兩個多月,萬歲爺終於抻不住,在大庭廣眾下跟皇後親近了,吳良輔衷心替主子高興。之前總覺得他倆說不出來的客氣別扭,房中也不對付,今天這樣,必是盡釋前嫌了。
吳良輔眼角餘光瞥到吳不服還往前湊,抻著腦袋往帝後行的禦道上瞧,忍不住錘了他一拳,把他打到後麵:“看什麽看?滾回去。”上次教他的眼力勁兒都白教了,這時候看什麽看,都抻著脖子看,萬歲爺還怎麽跟皇後親近。
金花小聲說:“今兒不去景仁宮看三阿哥,就在坤寧宮聊聊天兒,咱倆回去說,別在這兒這麽著……”說著趁福臨愣神兒,抻著胳膊把自己從他懷裏隔出來,低著頭在前麵走了。
他看著她走,臉上飛紅,這幾句平常話兒,因是她嘴裏吐出來的嚒?格外動聽,還有說不出的嬌羞。聽得他先醉了。
作者有話說:
匯報各位,我沒事!裹著小被子存稿,等我有了存稿這稀罕物兒,我就加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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