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修羅(四)

烏雲珠伏在地上, 心頭思緒翻湧。

留牌的秀女都放出宮,等太後娘娘拴婚的旨意。她在家等得好苦,日夜愁思萬千。一思皇帝愛她, 那盯著她的笑就是明證;又思卻灰心,既是愛她如何笑完一言不發邁著長腿瀟灑而去, 她在宮出宮,前前後後幾日, 再也沒機會睹天顏, 她這樣的絕代芳華,皇帝也能舍得下;三思皇帝恭孝,要等太後娘娘的旨意也未可知,若是等太後娘娘的恩準, 那皇帝本放出話來此次後宮不添人, 納她要先改了前言, 自然是難的。思來想去, 一日憂,一日樂,反反複複。

可她信他若有意必能如願,那個俊美無儔的人,誰能狠心拒他?太後娘娘是個慈眉善目的和藹人;他又是當今天子。

正憂思無處可解,宮裏傳出語焉不詳的旨意宣她進宮執侍。

父親鄂碩有些舍不得她:“中秋團圓,女兒卻要進宮……”執侍不過是進宮伺候人的短工, 宗室命婦誥命加身,執侍就是跟太後聊聊前朝後宅的國事家事,無需勞動, 甚至頻繁領命執侍說明與太後關係融洽, 實為一項尊榮;女兒一個留牌秀女, 賜婚給哪位王公還未定,進宮執侍就是真的伺候人。

烏雲珠卻雲淡風輕仍難掩歡欣,之前的憂思一掃而空,中秋月圓,是不是皇帝終於排除了萬難跟她團圓?花前月下,她仿佛已經置身在皇帝熱烈的懷抱,青年男女,你儂我儂,她隻臉紅,卻不臊。

進宮後,儀態萬方的皇後喚她去賜她琴,又囑她在中秋夜如此如此撫琴清吟,她也從未懷疑過皇帝對她的喜愛。不過是帝後和睦,皇後借她向皇帝獻好,籠絡皇帝罷了。

果然琴聲起,剛過一盞茶的功夫,皇帝就來了。她開門時短短一瞥,先察覺他玉麵之上的欣喜神色。想到以後同這個英俊的人花前月下,把酒論詩,她忍不住臉紅心跳,伏在地上的身子也微微曳顫,眼前是他的龍靴,這明黃的靴子看起來也神氣,當真是龍氣。

正伏著覷他的靴子,那人卻往後退了一步,又轉過身,背對著她。

烏雲珠忍不住舉頭看,她伏在地上,眼前是一個格外偉岸的背影,寬肩蜂腰,立在廊下溶溶月色裏,往身後投下一個恍恍惚惚的影兒,那身明黃的袍子,跟這個人一樣閃得她心旌搖展:“萬歲爺。”她帶著吳語溫軟如夢似幻地輕喚了一聲。

順治帝沒動,那個在她夢裏閃著多情的丹鳳眼對她深情款款的人背對著她不動,她又輕怨了一句:“民女膝頭都跪軟了。”說著,也不等皇帝叫起,就自顧自起身,移步到他身後。

柔白的小手想搭在他背上,又羞著沒落下,心裏正恍惚著,木質樓梯上先響起一串慌亂嘈雜的“咚咚咚”,不知是何人來了?烏雲珠慌退了一步又無聲地跪伏在地。

耳邊響起輕輕的衣裳窸窣,然後是他麻人的罄聲:“皇弟,你可來了,秀女董鄂氏不愧是江南才女,還撫的一手好琴!”聽著這聲由遠及近,他終於回轉了身,正在誇她。

來的年輕人行了禮,帶著微微的埋怨說:“皇兄,您也不叫起……”

烏雲珠撐在地上的胳膊被一對有力的手握住了,身子如葉般輕飄飄地被拔起來,抬臉看到一張少年眉清目秀的臉龐,五官裏依稀有皇帝的影子,隻是更年輕,也更明朗。這位小大人上次執侍見過,是懿靖大貴妃的兒子,皇十一弟博穆博果爾。太後曾拉著自己的手向懿靖大貴妃誇了好些話,大約太後有意把自己賜婚給這位。

可烏雲珠心有所屬。她看少年瞧自己的神色有幾分不掩飾的火辣辣,帶著疑惑又去瞧皇帝。萬歲爺終於轉過身來,淡淡看著他倆,她才想起來自己的胳膊還在博穆博果爾掌心握著,避嫌地從博穆博果爾手裏抽出來,輕輕理齊了兩邊的袖籠。

卻聽皇帝說:“都是自家兄弟,弟妹必不會多怪。”

“弟妹”?烏雲珠聽到這句猛地被刺了心,她當他是情郎,他卻當她是弟妹?一顆心從雲端月上墮到井裏,大著膽子抬頭看皇帝,卻見皇帝仍舊是那雙濕漉漉的丹鳳眼,如今正望著皇弟笑,原來那雙眼睛那笑,是這麽輕予的?

博穆博果爾聽到兄長這句窘了窘,歪著頭說:“皇兄,此事額娘還沒答允……您這麽說,有礙姑娘清譽。”

順治帝湊到博穆博果爾耳邊,兄弟兩人小聲商量起什麽,烏雲珠站著如芒刺在背,進不得退不得。

兄弟二人議過,順治帝說了一句:“先別忙,皇後對董鄂氏的琴甚是傾慕,剛千叮嚀萬囑咐要聽這琴,朕先請她來聽一曲。”說著他自己進了撫琴的雅室,又著吳良輔馬上去請皇後,福臨想著現在月上中天,如此好月配好琴,金花一定歡喜。才有了腿腳利落的吳不服追到景仁宮的這樁案。

默坐了約兩盞茶的功夫,烏雲珠守著琴,眼睛卻一直往皇帝身上瞥,他立在窗下,背手望月,根本瞧都不瞧她。她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鹹,醃得她心直痛。

這琴,不是為了皇帝才命她奏的?如今怎麽反而成了等著皇後來聽琴?無論皇帝吩咐皇後安排,還是皇後揣摩聖心私自安排,都不該是兩人坐在這廂等皇後,何況還有博穆博果爾。

皇弟含笑坐著,時而飲茶,時而瞧她,眼睛好奇不猥瑣地在她身邊來來回回,看得她心裏一陣一陣發寒。若真是皇帝傾心於她,怎麽會容皇弟這麽對她瞧了又瞧,自己卻正眼都不看她。

難道真是她會錯了意?從頭到尾皇帝都隻當她是給貝勒貝子拴婚的秀女,從來沒對她起過別的心思?那他上回盯著她的臉對她笑意盈盈為哪般?真的是皇帝慣常如此?可是父親分明說他為人喜怒不形於色,最是個沉著穩重的君主。烏雲珠無從知道,上次她眉毛脫了,皇帝的笑一半來自她的眉毛,還有一半是他替皇後打聽到她閨名,覺得自己在皇後麵前立了大功;跟博穆博果爾則是幼年孩童時代的兄弟情。

皇後是個如花似玉的絕代美人兒,可是烏雲珠也自有風情不輸她,杭州熏陶出的水鄉婉約,溫濕氣候滋潤出的白潤細膩,更兼詩書琴棋的才情。烏雲珠更不知道,福臨老早就被金花的美貌迷了眼,他無心別人是醜是俊,一心在金花身上用情。

皇帝就這麽一動不動立在窗邊,直到小太監來報,說:“皇後娘娘請萬歲爺移駕。”他也不作怪,愣也不愣急忙出門,撩著袍子腳步翻騰地下樓。烏雲珠不舍地看了眼琴,這是皇後為了今日的事專門賜她的焦桐。

還是博穆博果爾發覺了,說:“姑娘先行,琴我抱著。”

想到皇後,烏雲珠心裏又燃起一絲希望,也許皇後還可以再向皇帝提點提點?勉強掛上一個微笑,緊走兩步追上皇帝的腳步,婷婷嫋嫋隨著他下樓,他的腳步是“咚咚咚”,她腳步輕巧得“蹭蹭蹭”,緊隨其後。

*

四貞格格見多情風流的皇帝哥哥下得樓,邁著兩條長腿三步直奔皇嫂,用擲地有聲的聲音說:“皇後,人尋到了,你瞧。”說著俊俏臉上得意洋洋,一閃身,露出身後一身藍袍子的溫婉美人兒,“誰想到,竟是秀女董鄂氏。”一邊握上金花攥著袖子邊兒的手。

金花笑著抬頭,說:“萬歲爺,急急忙忙尋臣妾,就為此事?”

福臨在金花另一邊坐下,自然地要從四貞格格臂彎裏接金花:“正是為了此事。”不想四貞格格沒撒手,金花也沒有往他身上靠的意思,反而挺了挺身,坐正了,一臉沒來由的笑,定定望著他,等著他往下說。福臨心裏愣怔,什麽意思?

人還是那個人,聽了他的話穿了隻有皇後一人能穿的正黃色,他心裏偷偷想了千百次的鵝蛋臉,不知是累了還是怎麽,有點霧氣不清的桃花眼,剛他親著香氣四溢的小腫嘴……隻是這個敷衍他的笑。展眉看四貞妹妹,這個心事寫在臉上的幹妹竟然有點不滿地盯著他。他才想起來,姑嫂二人見了他都沒行禮,穩坐釣魚台等著他獻寶,頓時有點悻悻地。

三人正峙著,博穆博果爾抱著琴從樓上下來。福臨想天色不早,再不說正事恐怕宴都散了,於是一邊別扭著,一邊兩手覆上金花緊緊攥著的小手,柔聲說:“今夜還有正事,要趁皇叔還在,跟皇額娘一起議明了,聽琴以後再說罷。來日方長。”撒了金花的手,站起身對著博穆博果爾一點頭,“皇弟,董鄂氏也一起來。”

四貞格格眼睜睜看皇帝走遠了,雙手攬上金花的肩,又把額角搭在金花肩上,安慰地搖搖她說:“嫂嫂。”

金花拍拍掛在身上的美人說:“好妹妹,嫂嫂累脫力,扛不動你。”福臨竟然繞過她,直接去求太後?金花倒沒想到,他等不及地讓她這位壁花皇後在這個月圓夜走馬上任?倒是好記,以後年年八月十五,闔宮嬪妃打入冷宮一周年,兩周年……

四貞格格仗義地說:“嫂嫂,我扛你。以後我同你作伴。今夜,咱們還是好好賞個月。”又扭頭對小宮女說,“好酒小菜,快治一桌來,皇後娘娘還沒吃膳。”

另一頭,順治帝尋了皇叔濟爾哈朗,博穆博果爾拉著懿靖大貴妃,幾個人在太後聽曲兒的臨溪亭聚頭,人到齊,博穆博果爾顧不得座上的靜妃、謹貴人和其他親貴命婦,跪著膝行至太後麵前,朗聲說:“皇額娘,孩兒傾慕董鄂氏,求給兒臣指婚。”這一聲太驚人,吹吹打打的小戲都停了,臨溪亭裏一片靜。

懿靖大貴妃先變了臉色,這個逆子!冊封四貞格格家宴時,太後拉著董鄂氏向她誇了一回,她覺得董鄂氏模樣是好,性格也好,隻是家世背景普通,正白旗,阿瑪才官到徒有虛名的內大臣,母親還是漢人,若不是鄂碩的妻去世,鄂碩把董鄂氏的母親立為繼室,那她還是個庶女。跟父親是蒙古親王的皇後比也差太多了,博穆博果爾娶一位這樣的福晉於他的爵位功勞毫無助益。所以懿靖大貴妃當時顧左右而言他,未置可否。尋思再想法子勸太後換個蒙古親王的女兒指給博穆博果爾。

不料兒子卻對董鄂氏一見傾心,私下跟她說:“尚可,兒臣願意。”被她痛斥一頓,母子二人不歡而散,半個月,博穆博果爾都賭氣不到她宮裏請安,誰知趁著這麽多人的節下,大張旗鼓直接求太後,先斬後奏打了她個措手不及。

順治帝和濟爾哈朗對這門婚事非常滿意,隻要不是蒙古女子,滿族漢族都可,如今博穆博果爾對董鄂氏萬般滿意,他倆簡直喜出望外。

太後於眾人中,最樂見博穆博果爾結一門這樣的親事,且早跟順治帝商議過,不拘門第,以博穆博果爾的心意為要。隻是懿靖大貴妃對董鄂氏不甚滿意,太後試探了她幾次,她都不置可否。太後一貫對先帝的大妃尊重客氣,不好在皇子婚事的褃節兒反而失了好名聲,所以一直旁敲側擊,變著法兒懷柔懿靖大貴妃,苦於沒有進展,所以拴婚的旨意寫好了,卻發不出去。既然博穆博果爾自己來求,太後求之不得,當即下懿旨將內大臣鄂碩之女董鄂氏指婚給皇十一帝博穆博果爾。如此,一宴間,烏雲珠就成了博穆博果爾未過門的福晉。

順治帝也同時頒旨,封博穆博果爾為和碩襄親王,博穆博果爾年紀輕輕,成了先帝在生的眾皇子中第一位封王的,懿靖大貴妃的臉色才稍稍和緩了些。

烏雲珠則一直像在夢中。

她揣著最後一絲希望,跟著皇帝下了樓,結果他看到皇後就奔過去握著她的手,又擠著在她旁邊落了座,手搭上她的腰,眼角眉梢都是親昵愛憐。反而皇後淡淡的,也不靠他,笑得更是客氣疏離。

原來皇帝喜歡一個人是這樣?她突然想起來倆人在梢間兒命她去奉茶的那次,皇帝一雙眼睛就在皇後身上轉,折扇也猶猶豫豫,恐人瞧出來風隻對著皇後吹,她還在回皇後的問話,皇帝已經不耐煩跟皇後咬耳朵,兩人當著她的麵說悄悄話兒。

烏雲珠突然紅了臉,她真傻,她還以為皇帝對她有意,專門擋著他去處告訴他她的閨名。這閨名從頭到尾都是皇後在意想問,皇帝根本不在乎她叫什麽。一般人聽說她叫“烏雲珠”都忍不住讚一聲好名字,有詩意,又寶貴,仿佛天地靈氣所鍾,再配上她這樣的樣貌才情……偏他隻平常地說了一句“知道了”,他根本不在乎。

心裏忽騰忽騰的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耳朵“嗡嗡”作響,這一身血肉正羞得無處躲無處藏,她眼前一黑,兩腿一軟,“咕咚”摜倒在地。烏雲珠想多虧這柔弱身子骨,暈了就不必忍那一屋子人探究的眼光了。

臨溪亭裏亂做一團,福臨想,皇子未過門的福晉算是後宮事,太後料理。不用他管,他趁亂出來,去宴上找金花。她著正黃,本該最好認,結果找了兩圈不見人。正走著,聽著四貞妹妹脆生生的一句:“月出於東山之上……”循聲而去,姑嫂兩人還在吉雲樓廊下坐著,旁邊多了一桌酒菜。忍不住說:“你倆倒會樂嗬。”

當時金花正捏著一隻紫底龍的小盞低頭要飲,他接過來飲盡了,這怪異味道衝得他喉嚨一陣火辣,是湯瑪法的烈酒。再看金花,她闔著眼睛直挺挺坐著,臉上還掛著笑。福臨問四貞妹妹:“皇後吃了幾盞了?”

“無數盞。”四貞一邊說一邊仰頭喝盡一盞,哈哈高笑兩聲,倚著廊柱不動了。

金花闔著眼睛往後倒,福臨眼疾手快,一把把她拉在懷裏,心想什麽日子,又吃湯瑪法的酒,她不知道自己一杯就醉嚒。她臉貼在他胸上,伸手摟住他的腰,帶著哭腔說:“表舅舅,是不要表外甥女兒和福全了嚒?”

作者有話說:

我也很喜歡四貞。一邊寫一邊喜歡,我們金花也要有好閨蜜了。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