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解縛
福臨說的不錯, 金花不畫眉。
那日在坤寧宮,她穿一身淡茶金色的衣裳,濕頭發結個辮子, 一打眼他先細瞧,唇色淡了, 眉毛跟日間一樣,帥氣的羽玉眉, 眉尾一個尖兒, 正好眼角也是尖尖的。
今日還是那個人,還是那對眉毛,不知何故泄了氣,眼裏的波黯了, 黑白分明的眸也故意不看他, 眼光從他臉龐耳邊漏過去。
他重回榻上坐下, 把人掰過來:“表外甥女兒是不畫眉。”他用拇指撚撚她的眉, 她闔上眼,由著他撚一遍。
張開眼,他對著她晃晃手指頭:“看,朕沒看錯,也沒說錯。”
她苦笑一下:“沒錯。”
“那表外甥女兒怎麽難過了?”
她該怎麽說?她說不出來。她是食色行家,她知道什麽事兒攔不住,勸不動, 說也無用。
低頭看看福全睡熟了,濃密的睫毛垂著,這孩子臉盤鼻子嘴巴都不像福臨, 隻有眼睛有一絲絲像, 睫毛像, 手指甲更像。金花把他小拳頭捧到眼前,細細看了看指甲,奶娘功夫做得細,指甲剪得短圓短圓,她湊上去深吸一口,再嘟唇親親。
拉過福臨的手,比著瞧一瞧,送到他麵前,說:“萬歲爺,看,指甲的形狀都一模一樣。”
又捧著睡熟的福全,極愛惜地放到福臨懷裏,小聲說:“萬歲爺,這是臣妾極心愛的人,讓給您抱了,以後您得念著點兒好,對我們母子別太苛刻。”她能做的就這麽多了,無論如何,娃娃是福臨自己生出來的,又這麽小,前路崎平未知,還是要讓他心生顧念,好好養。
至於她,她本來就是來當太後的。如今心裏後怕,多虧之前把持得住,要不不上不下的,難道還要她跟烏雲珠爭?她爭不過,她也不想花那些心思。
他抱著福全突然覺得燙手:“今天是怎麽了?”他知道她,她向來是有事萬歲爺,無事表舅舅,如今熟了,偶爾背著人,有事也是表舅舅,但凡喚一聲萬歲爺,一定是有事。
“累了。”
“朕送你回去。”
“外頭還有那麽多人,四貞妹妹初來乍到,今天兄弟又都在,還是等到散席。”她剛剛的難受勁兒過了,理智又占了上風。
兩人仍坐著,福臨抱著福全,金花搖著扇,她不及他手勁大,搖得柔,是慢悠悠的“嘎吱嘎吱”。福全一扭身,金花就上手拍拍,這次福全也像是察覺了父母的異樣,睡得不寧,金花就拍一拍,又拍一拍,後來福臨說:“直接給你抱。”
金花一笑:“萬歲爺多抱抱。”這笑不尋常,福臨看起來比哭還難看。
就這麽坐了一會兒,金花叫奶娘抱走福全,說:“咱們也得出去了,總這麽離席……重治的席麵肯定來了。”
結果這席坐的福臨難受,人近在咫尺,卻就是摸不到。表麵看起來人還是那個人,裝著乖巧,扮著柔弱。臨出來把妝重新治了,如花粉麵跟之前無二致,可就是不知道為什麽精氣神兒塌了,見他看她,她就舉著小酒盅對他一笑,仰頭飲盡了。
以前他嫌她笑得不真心,抬臉就是個笑,明明眉腳眼睛都彎彎,但總好像笑得沒有魂兒,不及她見了福全,抱在懷裏,滿心滿眼都是娃娃,笑是從心裏的發的;今日,她倒笑得有魂兒了,可是總跟不長久似的,笑裏都是顫巍巍的試探。
他也沒說什麽,分明還立了大功,中午她就跟他說要問董鄂氏的閨名,偏偏不是他問,董鄂氏自己來說給他,結果回來告訴她反而告訴錯了。
是她自己說願意謝他,他想要個枕頭怎麽了,就算現在他是柳下惠,這一輩子都是柳下惠嚒?柳下惠睡覺也得墊個枕頭,要不早起他頸子疼,一整天頭昏腦漲,前朝還有那麽多官司。
想跟她說個眉毛的笑話,她又哭,還把福全放在他懷裏,說那些怪話。
表麵看,福臨還跟之前一樣,偶然跟兄弟聊兩句,抬頭也是應和太後,端正坐著,沉默寡言。可是眼風偶然看到皇後,心裏就跟煎似的,隻盼著趕緊散席,無論是回養心殿還是回坤寧宮,把人都屏退了,他問問她,她是怎麽了。
往常金花說句什麽,福臨若入了心,就在心裏盤桓好久,不疾不徐給她返回去,因她表現出來的都是不在乎,甚至是豁達,日子照過,甚至越過越好,就好像眼前,傷了腳不理事,在坤寧宮困著,她反而日漸紅潤。頭一回她在他麵前傷神。往日哭都哭給他看,淚珠子在他麵前吧嗒吧嗒掉,這一次哭卻背著他,扭著身兒,低著頭兒,這一扭一低,快把福臨的心揉搓碎了。
吳祿悄悄靠過來,在他耳邊小聲說:“萬歲爺,太後娘娘讓您少喝兩杯,仔細醉了。”
皇帝聽了,看了眼太後,對太後點點頭。
終於熬到散席,福臨和金花一前一後到了坤寧宮。
他在她身邊一站,她扭過頭來嫣然一笑,柔軟的小手搭在他手上,說:“臣妾自己來。”
他怎麽會讓她自己來?剛眼巴巴看著她,無計可施,現在終於摸到人了,怎麽放手?他拽著她的手一拉,把人拉到懷裏,伸手抱起來,大踏步直進寢殿。
這次往裏間兒走,她沒吭聲,把臉埋在他懷裏,他低眼也隻看到個發頂。
他抱著她在**坐定了,垂頭湊到她耳邊說:“表外甥女兒,就咱倆了,你說說看,今日怎麽了?”他盤腿坐在**,像抱福全似的抱著她。
她把臉往他懷裏湊一湊,不吭聲。
本來特別心急,剛在席麵上火燒火燎,今天倆人的樣樣小事兒在心裏翻過來覆過去掂了幾遍,也沒想到是哪一樁哪一件做的不好,惹她傷心了。
既然人已經摟在懷裏,他反而不急了。左不過就在懷裏窩著,哭了他哄,要什麽他給什麽……正想著,她終於開口說話了。
“表舅舅,您怎麽不拉表外甥女兒的手了?”他聽了,忙去找她的手,尋到那個虛捏的拳,如往常一樣,攥在手心裏。
“表舅舅,要是你以後有了其他娃娃,會不會對福全不好?”金花不想看他,把臉埋在他胸前,咕噥咕噥說話。她還是在乎他跟烏雲珠生的那個“第一子”,明明之前已經有三個兒子,偏說那是第一子,出生後名字還沒起,先封祚親王,明著告訴眾人,這是皇太子。
福全是憨,可是既然生了就要好好養,以前連抱都不抱,還是她來了,才逼著他抱。就算抱,也是收拾得齊齊整整,哄得開開心心,要不就睡得香香甜甜,放在他懷裏給他親近親近,還沒讓他換過尿片。
金花不想要皇位。眼前這位,不就是因為這皇位,先娶了姑姑,又娶了她?兩次都這麽不如意。若是沒有皇位,他自選個稱心如意的姑娘,直接娶了做妻,多好。所以金花不想福全爭什麽皇位,隻願他當個富貴閑人,健健康康,過得開心就好。
她嘴唇一動,正撓在福臨胸上,他也不知是心裏癢還是身上癢,腦裏一片嗡嗡。
其他娃娃?除了之前的佟妃、端貴人,他一片心都係在她身上,他是這麽著,她又是那麽著,其他娃娃,其他娃娃從哪兒來?明明是他想,她不想,他倒要問問她。
臨要張嘴,又覺得被這美人兒帶偏了,怎麽糾纏到娃娃身上,明明是下午她莫名地又哭又不理人。
“先不說福全,先說下午,表外甥女兒怎麽了?”
“沒怎麽。”
“為了枕頭?表外甥女兒不樂意就先算了,朕也不是非要枕頭,朕……”他說不下去了,緊了緊手裏的拳,“等你就是。”
誰想他這麽深情款款說了一句,換來一聲“哼。”金花忍不住地來了一聲兒,“也不用費那些事兒,以後求著您來還不來呢。如今有了董鄂氏……”
“真是為了董鄂氏?那名兒不是朕問的,是她自己告訴朕,朕想表外甥女兒不是一直惦記?才聽了來。
“往日不是鼓噪嬪妃去養心殿鬧朕?又要貼錢生娃娃,感情都是表外甥女兒做的好戲?是試探朕?還是要在皇額娘麵前博個賢良的名兒?多虧朕都沒上你的套兒。
“如今隻是說了句話,就這麽著,扭著身兒滾金豆子,朕要真近了哪個嬪妃的身兒,再讓表外甥女兒給朕貼錢養娃娃,表外甥女兒還不知得惱成什麽樣兒呢。”
福臨輕描淡寫,就把金花那些籌謀,那些為自己,也替後宮人的打算都一筆勾銷,聽得她心裏別扭。
還不是因為他戀愛腦,愛上別人之後就讓後宮從皇後到嬪妃都跟著吃苦,她才費事兒弄那些招兒,還被他笑了幾次,這次崴腳也是因為他找她算賬,言下之意她的小動作他都知道,她才踩脫了花盆底兒,如今在坤寧宮困了一個多月了。
想著有點不甘,金花撐著在福臨懷裏坐直了,臉離了他前胸,一雙晶亮的眼睛望著他:“誰惱了。表舅舅真能再弄出娃娃來,表外甥女兒樂得養呢。隻怕你再生一個不舍得給表外甥女兒養,要自己親爹熱娘地……”可不是,再生不就是烏雲珠的孩子?入宮懷孕,孩子還沒出生,烏雲珠先封皇貴妃,三阿哥之後緊接著生了四阿哥,指不定明年這時候孩子都生好了,第一子。
說到這兒又氣短了。戀愛腦也不是他的錯,雖然套著層層的枷,總歸還有兩個順意的人兒,順治跟烏雲珠總是開心的。若是能天長地久,白頭到老,再把“第一子”養大,金花的太後晚幾年當也行,反正她現在有貓貓,還能抱抱福全。
福臨見金花眼裏的神色,一陣淒惶,一陣開懷,倒不知她一陣為自己覺得委屈,又一陣為他覺得高興。開始還氣壯山河地“誰惱了”,後來越說聲氣兒越弱,身子也軟下去……他鬆開她的手,雙手攬住她的背,把她箍在懷裏:“咱們的娃娃,可不是親爹熱娘的?”
“表舅舅!”她把手撐在他胸上,張了張。他們的孩子?他們沒有。若是有,親緣關係這麽近,不是天才,就是傻子,要麽養不大。眾生皆苦,既然出生就是來吃苦的,還不如不生。
他說了一句“親爹熱娘”,又聽她嬌聲喚了他一聲,驟然像被擊中一樣開了竅。這些念頭在心裏縈繞不散,但是從來沒有清晰過,一直隱隱約約,隨波逐流。
這一刻宣之於口,他一瞬間明了了。往常見她照料福全,他心裏又溫情,又感動,不是她生的,像她生的一樣盡心盡力,但是總不是真的一家人;若是跟她生的呢,眉眼像他的又像她的。小巧的額,滿波的眼,翹鼻子,豐盈的唇,突出的唇珠,飽滿的唇線,像是委屈了皺著的下巴……
什麽滿洲、蒙古,什麽博爾濟吉特氏,他不想管了。
福臨摟著她的背,往眼前緊箍一箍,她的睫毛仿佛掃到他臉上,一息氣兒在他倆鼻尖反複流轉。
他歎口氣,鬆了全身的縛:“表外甥女兒,能不能給朕親一親?”
作者有話說:
~(@^_^@)~
不知道晚上還有沒有一章,看今天忙不忙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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