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眉毛

董鄂氏一愣怔, 聽得門外一陣腳步,又聽蘇墨爾說:“吳祿,怎麽還沒伺候皇帝換衣裳?”

吳祿尖細的嗓子哭喪著臉說:“姑姑, 萬歲爺……”

蘇墨爾在門口通報過,直接進來, 說:“皇上,這兒地方淺窄, 皇後娘娘腳傷, 奴婢另帶您去一處換衣裳。”又對董鄂氏說,“姑娘,太後娘娘正叫人,速速去吧。”說著跟皇後點點頭, 又如一陣風出去, 先把董鄂氏刮走了。

福臨問金花:“問了嚒?”

金花搖搖頭, 一邊伸手散了頭發:“萬歲爺快些跟姑姑去, 不是皇額娘催,她哪兒這麽急。”

福臨想起那夜給金花鬆辮子,伸手絞了絞金花發梢,指尖跟她的頭發轉著圈兒糾纏,見她開始解朝袍扣子了,才出去。

呼和用蒙語小聲跟金花說:“萬歲爺見了娘娘就離不開,剛娘娘跟秀女姑娘說話, 那姑娘眼神兒一直往萬歲爺身上飄,偏萬歲爺隻顧著給娘娘搖扇子。瞧都沒瞧她。”

金花倒沒覺得福臨心思在自己身上,隻覺得他心思不知在何處, 忍不住問:“有嗎?”

呼和一邊給金花梳頭, 一邊說:“有。”

難道這位董鄂氏不是烏雲珠?分明是個美人兒, 漢話說得好,又在江南長大,十樣條件,七八樣都合上了,金花剛就等著她說“烏雲珠”三個字兒,結果被蘇墨爾衝散了。

聽呼和這麽說,她又猶疑了。總是當局者迷,她自己處在旋渦裏,不及呼和這樣的旁觀者看得清。

說不準因是第一次見,福臨沒留意。今日又亂,周圍這麽多人,他一見之下沒明白她的好處也是有的。總還是要再尋個機會去問問董鄂氏的閨名。

這一日的家宴,太後想了個巧宗兒,不分男臣和女眷,一家的同坐一處,或者兄弟親密關係好的坐一處。太後自然是要帶著福臨和新認的女兒孔四貞一起坐。懿靖大貴妃帶著博穆博果爾坐,結果金花坐了個下首,跟福臨隔開了。

金花無所謂,坐處正好能看清楚孔四貞。誰想到,這是個看美人兒的日子,先看董鄂氏,現在又看孔四貞。

倒看不出來是武將家的女兒,長圓臉,濃眉毛,杏核眼,顴骨略高,真有些像太後。隻是橫遭這麽大的變故,她強打著精神也無用,笑裏都是淒清的苦楚,本來跟金花同年,這麽瞧著就比金花老成一兩歲。

太後一個一個指著幫她認親戚,到金花處,太後說:“這是皇後,她是個最好說話柔順的,以後你熟了多去她宮裏玩兒。她傷著,輕易不出來,今兒頭回見,你得跟她喝一杯,以後你們姐妹和睦最好。”

金花同情地捏了捏孔四貞的手腕,舉著小酒盅一飲而盡,孔四貞隻沾了沾唇。

福臨知道今日是母親和新冊封的妹妹的宴,捎著皇弟選福晉,不想搶風頭,換了衣裳出來後,一直沉默寡言,端正坐著,也不朝金花處看。偶然抬眼不過是看看母親,間或跟皇弟皇兄聊兩句。

金花一仰頭,他本來正給博穆博果爾用眼神指哪個執侍的秀女是董鄂氏,這下皺了眉頭,想起那夜金花喝了一盞湯瑪法的洋酒,就把自己掛到他身上,今天這麽大席麵,她坐著不敢動筷子,竟先吃了一杯酒……他轉頭找吳祿:“問問皇後的小宮女,皇後飲一杯要緊嚒?”吳祿點著頭不動,他說,“這就去呀。”吳祿才走了。

董鄂氏就立在席麵旁,一抬頭,碰上順治帝送過來的眼風,她心裏狂跳,忙低下頭,過了好半晌才敢再抬眼,巧了,又遇上皇帝正用眼神往她身上指。

順治帝先尋著董鄂氏,又用眼神給博穆博果爾指。博果爾順著皇兄眼神的方向看過去,一眼瞧到這次幫他選的秀女。小巧的瓜子兒臉,溜肩膀兒,身量纖巧,模樣先有了七八分滿意。

又聽順治帝說:“皇後很中意她,說她是個才女,有才有貌,大方得體。就是家世一般,鑲白旗,她父親鄂碩原是個武將,品階不高。不過聽說她還有個兄弟,也是個才子。以後朕慢慢提拔她兄弟就是,不知道十一弟覺得如何?”

博穆博果爾看了一眼董鄂氏,心想,這位在滿族姑娘裏是拔尖兒的了,本來就是怕給他指個蒙古姑娘,所以才想了這麽個招兒,相看的幾個姑娘裏,這位董鄂氏姑娘相貌最好,又聽說是個才女。

這原是太後的小計,董鄂氏父親品級不高,雖是上三旗,但是不如兩黃旗尊貴。家世不夠,品貌來湊,綜合比較下來,太後認為指婚給博穆博果爾最合適。所以特地另選了幾個長相平庸的一齊來看,一下就顯得董鄂氏奪目耀眼。

順治帝看看其他幾名秀女,也明了母親的用意。給博穆博果爾指婚一事竟然這麽順利?如今看來不僅太後滿意,皇叔濟爾哈朗稱心,博穆博果爾也對董鄂氏一見傾心,俊朗的少年對著皇兄歪頭一笑,皇帝大力拍了拍他的背。

兄弟二人正說著,蘇墨爾抱著福全進殿了。太後帶孔四貞認親戚,皇帝眼下唯一的兒子怎麽能不正式帶給孔四貞認?

金花見到福全不自覺伸手,伸出去又想今天是大日子,太後怕要自己抱福全,於是兩手在身前晃晃又縮回來,看了眼桌上人,眾人一力在意太後和孔四貞,隻福臨的丹鳳眼睫毛閃動,臉上似笑非笑,金花知道他看到了。

福全在太後懷裏隻坐了片刻,就不老實起來,一個一個鯉魚打挺,又喊又鬧,蘇墨爾忙接過去,一邊說:“天兒熱,福全就躁,剛從奶娘手裏接過來還哭呢,剛哄好,又鬧起來了。”福全人小聲高,若不是今日人多,殿裏怕是要喊出回響,蘇墨爾急得滿頭汗,盤算著幹脆抱回去給奶娘罷了,也算是見過了。

正要往外走,福臨邁著長腿三步跨到,從蘇墨爾懷裏接了福全:“來吧,皇阿瑪抱抱。”他近一個月總在坤寧宮,常被金花使喚著抱娃娃,明睿的人學什麽都快,如今抱起來駕輕就熟,手上掂掂,“福全重了啊。”

可不,金花不出門,天天變著花樣找由頭把福全接過去,盡心盡力養,又琢磨著福全七個月,可以加輔食,福全消了奶膘,身板更瓷實了。雖不見胖,分量添了不少,又長了個兒,可不更重了。

福臨隻抱了兩下,福全哭聲小了些,轉手放到金花懷裏,福全認出這個懷抱,哭聲就熄了。

金花抱著福全,心裏“撲通撲通”跳,臭小子,你倒是做個戲再哭兩聲,剛還“鯉魚打挺”,這會兒就安靜地眨巴著眼兒吃手,不是成心讓你祖母難堪?白白養你這麽久。

一邊給他把手從嘴裏奪了,拿帕子小心地擦眼淚。福臨伸手在福全咯吱窩撓了撓,這下可好,手不給吃,又來鬧他,福全又開始聲震屋瓦。

金花看了眼福臨,不知是該謝他還是該惱他,福臨倒鎮定,把福全鬧哭了,他跟金花碰了個眼神兒,自己出去了。

福全這下哭了一陣子才歇,金花又抱又搖又拍,忙了滿頭汗,等福全又變成個乖順寶寶,孔四貞才過來,把一根手指頭塞給福全攥著,說:“福全倒認皇嫂。”

金花把福全往孔四貞麵前一送,說:“這是四貞姑姑,來,姑姑。”

福全咧開嘴笑,一邊笑一邊流口水,孔四貞忍不住地往後一仰,險些把福全攥的手指頭也拽走了,金花才說:“可不是,給我尿濕了幾身衣裳了。”一邊換個帕子繼續給福全擦口水,“佟妃妹妹眼看到日子了,宮裏又要添丁,福全要有小弟弟了。佟妃如今不出來,四貞妹妹還沒見到吧。”

孔四貞心驚,這是什麽心胸,皇後說福全、說佟妃產子跟說別家的事兒似的,既不著急,更不嫉妒。怪不得她進宮就聽說帝後平平淡淡,但是關係不壞,估計是皇後的寬宏大度感動了聖心。

皇帝哥哥的後宮有太後坐鎮,又有個性子這麽溫厚的皇後,難怪一片和睦。

順治帝從淨室回來,在廊下被一個姑娘攔住了。展眼看,是秀女董鄂氏。她站在他身前,垂著頭,微扭著臉兒看著旁邊,小聲說:“稟皇上,民女唐突,剛娘娘問民女的閨名。”

福臨背手立著。

董鄂氏頓了頓,甜嬌的聲音說:“民女的母親喚民女烏雲珠。”若是皇帝對她有意,讓皇後來問,那直接告訴皇帝肯定好;若隻是皇後起了心思,告訴皇帝,再轉告皇後,也好。無論如何,她算是在皇帝麵前掛上名號了。

就這麽跟皇帝說了兩句話兒,她的心快從薄薄的胸膛裏跳出來了。本來她沒有這麽大的膽子,但是剛剛皇帝看了她幾回……

皇帝好聽的聲音說了一句短短的:“知道了。”

烏雲珠聽了這句,心先酥了,站著不動,眼前的人也立著不移,莫非是,他也有意?

大著膽子抬頭,碰上他一雙丹鳳眼,正笑意盈盈盯著她的臉,眼波流轉。原來男子也能有一雙這樣濕漉漉水靈靈的眼睛?她臉紅了,忽一下臉都燒透了,可他正盯著她,她得把這羞怯掩下去。

往旁邊一閃身,皇帝邁著長腿走了,她才鬆了一口氣,摸摸臉,雙頰熱熱的,耳朵突突的,心裏忽騰忽騰的。

福臨回去沒看到金花,看到金花的小宮女在次間門口一閃,知道她去了次間,跟進去找她。

“萬歲爺,你兒子這次有出息了,四貞妹妹剛抱過去,他先哭得什麽似的,然後‘五穀輪回’也來了,這下可倒好,席麵都得換。”金花見福臨進來,笑著對他說,一邊手上不停,給福全換衣裳,又點點福全的額頭,“你可在叔伯大爺麵前露臉了,等過三十年他們還拿這事兒羞你。”

福臨要去戳福全的臉,被她抱著躲了:“堤防流口水。”

他看看換完了,把奶娘和小宮女都遣出去,從她懷裏接了福全,說:“朕知道董鄂氏的名兒了,表外甥女兒怎麽謝我?”

金花正給福全擦手,捏緊了帕子一頓,說:“表舅舅想怎麽謝?”

他抱著福全得意地晃晃,說:“朕得想想。”

她細細把福全的另一隻手也擦幹淨了,從他懷裏接了福全,柔柔摟在懷裏,深吸一口娃娃身上的奶香氣,說:“表舅舅,您慢慢想,先把閨名告訴表外甥女兒。”

“烏!雲!珠!”

他一字一頓,把金花一直以來揣測著琢磨著的終點線揭出來。

真是她。

金花扭頭看福臨,他跟往常一樣,也正看她,眼睛裏波光閃閃。不。他今天分明不一樣,他以前何曾這麽一字一頓跟她說過話?天大的事兒也是平常說出來,偏今日今時這麽興奮。

福全趴在金花懷裏昏昏欲睡,胖孩子壓得她心上捂得慌,她把福全換個姿勢,說:“表舅舅,折扇借來一用。”

福臨從袖筒裏掏出折扇,“唰”地打開:“朕給表外甥女兒扇。”

“嗯。”金花輕輕拍著福全,心裏酸溜溜的。就說喝茶那會兒他還沒發現人家的好,如今一膳完,他終於回過味兒來,巴巴兒去問人家閨名。

眼前這個搖扇的人,以後就要給別人搖扇了;這些孩子,統統不作數。她心裏堵得慌,彎腰用額頭貼了貼福全的額。

與原來預想的找到烏雲珠,心裏大鬆一口氣的情形完全不同,眼淚在眼眶裏打轉,她不想哭,可是鼻兒酸,眼眶疼,眼淚一股一股往上湧。

她往旁邊扭了扭身兒。

福臨全沒發現她的異樣,想了想,說:“朕知道要表外甥女兒拿什麽謝了。”扇子搖得越發得意起來,“吱嘎吱嘎”。

金花微微囔著鼻子說:“如今,表外甥女兒還有什麽能拿出來謝的?隻怕表舅舅要謝表外甥女兒。”

福臨把金花和福全一起扭過來,撈到眼前,說:“不難,表外甥女兒要謝朕,就送朕個枕頭,坤寧宮**,要有朕的枕頭。”

他正得意,眼前一閃,金花的眼淚幾不可聞地“啪”滴在福全臉上,他忙往金花臉上瞧:“表外甥女兒,怎麽了?”

桃花眼裏閃著淚光,尖尖的眼角下垂著淚痕,也不知道她委屈了多久,翹鼻頭紅彤彤的,抿著唇,下巴皺著。他手忙腳亂,慌把一大一小兩個人兒摟在懷裏,鼻尖兒就貼在她額角上,她的睫掃在他麵上,她也不知在他麵前哭了多少回了,偏這回他心疼:“是為了枕頭?那朕不要了,表外甥女兒?”一邊說,一邊輕輕撒嬌似的搖金花的背,心裏難受起來,刺喇喇的。

她怕他擠著福全,推推他,小聲說:“表舅舅,今天人多,別給人看到了。”

他鬆開手,她又扭過去,福全正在她懷裏睡得黑甜。

他說:“朕今天看到個笑話,說給表外甥女兒聽聽?”

她囔著鼻子:“嗯。”

“朕看那董鄂氏,好似沒有眉毛!許是早上畫的眉?到下午蛻了一截,左右就不一樣,瞧著怪趣。朕剛想跟她說去補補眉,後來又想,不妥,以後她成了博果爾的福晉,再見麵多不好意思,朕就忍著沒說。”他一邊說,一邊留心看金花。

結果她不樂,隻悶悶坐著。平日也不見他細看別人的眉,偏烏雲珠的眉蛻了一點兒他也能瞧見,還這麽興致勃勃當個笑話來說,真是“情人眼裏出西施”,知道你喜歡她,至於這樣的嚒,連眉毛不對稱都是好的?福全還睡著,也不知道悄悄聲兒,還要拿博果爾做擋箭牌……

正想著,又聽福臨說:“還是表外甥女兒的眉毛好,不畫而黛。”

金花再往旁邊扭扭,不理他。他直接站到她麵前,彎腰捧起她的臉:“朕瞧瞧,今日是不是沒畫眉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微胖的一章。

哎呀寫的我心裏怪難受,沒事,下章就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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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感謝月石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