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搖扇
金花臉上吹過一陣一陣折扇搖送的熱風, 強撐開不由自主闔上的眼皮,小手又在福臨肩上拍了拍:“表舅舅?”
“嗨。”他輕歎了口氣,“哪兒又冒出個董鄂氏?倒叫表外甥女兒說糊塗了?”一邊空閑的右手摸上自己的左肩, 摸到她手上。其時,她手也熱, 平日溫涼的小手跟塊炭似的,灼在他肩上。他身上搭著這個層層疊疊華服的美人兒, 不過說了兩句話的工夫, 已經出了一身汗。
“是表外甥女兒疏忽了,沒說明白。這次給博果爾選的秀女中,有一位是內大人鄂碩的女兒,董鄂氏, 就是上次……提到的才女。”說到“上次”, 她想起他說“不許再提”的話, 略有些吞吞吐吐, 聲音也越來越小。可是一直以來就盼著烏雲珠現身,如今有個董鄂氏才女就在身邊,她總不能袖手看著機會溜過去,萬一就是烏雲珠,無論如何要確認下。
現在給她肩頭靠著的這位,除了初一、十五,沒事兒也要去坤寧宮吃個茶, 一個月統共三十日,她跟他要見二十多日,見了又見, 見麵的頻率跟上一輩子共事的同事差不多, 而且他膩在她宮裏, 她就要陪著坐、吃茶、聊天,這人還喜歡攥著她不撒手。
這些都可以不論。
她微微張開眼,從眼縫兒裏斜眼瞧了瞧旁邊這張臉,麵如冠玉,細白麵皮上生著細長的丹鳳眼、高鼻梁、薄嘴唇,標致英俊,還有好胸好腰,一身腱子肉。如今天天在她眼前晃,她煩;他越珍惜她,越回護她,越事事由著她,她越躁。
正瞧著,福臨握著她的左手從自己肩上鬆下來,棄了扇,拇指伸到她下巴,輕抬,把她的臉從肩頭端下來:“表外甥女兒穩住了?”右肩抖兩下,她的右手也從他肩上滑下來。他就把她從身上卸下來。
一身重量重回金花身上,金花不得不扛著朝服坐正了,抬眼看,他肩上兩個濕漉漉的痕,是她手心的陳汗,混著她給他捂出來的汗,凝成了兩個汗印,在絲衣裳上格外顯眼。
“等朕。”他把折扇重拾起來塞到她手裏,“自己先搖著。”
順治帝重回慈寧宮側殿。家宴的親戚還在別宮候著,慈寧宮隻太後帶著四貞格格和先帝的大妃們在,他重見一次禮,跟太後說:“皇額娘,今兒都是親戚,天兒又熱,把朝服都換了吧,家宴也不必拘泥這些虛禮。”
懿靖大貴妃也熱得不成,相看兒媳婦都有些沒心緒,難得附和順治帝一回,說:“太後,皇帝說得是,妹妹就命他們換了吧。”
太後一點頭,順治帝又去找蘇墨爾:“姑姑,內大臣鄂碩的女兒是哪個?命她給皇後奉盞茶。”一邊說一邊用下巴點點金花坐的梢間兒。
蘇墨爾應著,又說:“今日可把董鄂氏姑娘忙壞了,太後拉著她說話罷了,皇上也來湊熱鬧,皇後自己的小宮女呢?”蘇墨爾以為是順治帝自己想盤問人家,用皇後做幌子。
“皇後的小宮女正預備換的衣裳。姑姑,您心疼皇後一回,她念叨這位董鄂氏姑娘幾次了,太後在她又臉皮薄,不敢吭聲。”
蘇墨爾想想,也對。上次皇後就對這位才女特別好奇,歎口氣應了。
細瞧了皇帝的衣裳,說:“皇上的衣裳也得換,伺候的人這麽馬虎,這汗印子。”說著利落地出去找董鄂氏和皇帝隨身的太監。
福臨回梢間兒,金花的小宮女呼和正伺候她換衣裳,兩人剛卸了鳳冠和朝珠,現在解披肩。
見福臨進來,金花嬌聲說:“萬歲爺,臣妾換衣裳。”一邊扭身兒背對著他。
他轉個身作勢要出去,說:“不換衣裳求朕來靠著,如今給你求了便裝,要換衣裳就攆人出去。”
走到門口又停了,說:“皇後慢點兒換,一會兒董鄂氏來奉茶,你要問什麽自己問她。”
呼和給金花解了披肩,金花正解朝褂的扣子,聽說董鄂氏要來,想福臨怎麽能不在,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,還有好幾層,脫了朝褂也是衣冠楚楚,忙喊他:“萬歲爺站站,一起吃盞茶,臣妾的衣裳還要去坤寧宮現取。”一邊站起來,腳一點地又對著他浮誇地“哎呦”兩聲。
他聽她在身後喚他,果真回轉了,說:“今日還有得忙,皇後省著點兒用那腳。”他重回榻上坐下,拿起扇子在兩人之間搖。
把福臨哄回來,金花想起來,剛摘了鳳冠,還沒梳頭,本想著一會兒換好衣裳再料理頭發,她摸了下頭發:“哎,這髻兒還得重新梳。”
若是以往她沒這麽在乎,今日董鄂氏來了,她莫名地被捆上偶像包袱,不過董鄂氏馬上過來,這會兒梳頭像是來不及。福臨看了眼說:“還好,簪了花就好。”一眼看到她摸頭發那隻手上露出來的羊脂玉鐲,忍不住笑,這鐲兒他送她之後,她一直戴著,哪次見她都戴著。
兩人正對著笑,聽外頭有個軟糯甜美的聲音說:“娘娘,民女董鄂氏進茶。”金花對著福臨眨眨眼,應著:“進來。”
一個穿藍褂子的美人兒捧著茶壺茶盞翩然而來,約十六七歲的年紀,矚目的一張小巧的瓜子兒臉。纖瘦,靈巧,姿態風流。
等她行過禮,斟了茶走到近前,金花細細打量她,窄窄的溜肩,走起路來如扶風弱柳般搖搖曳曳,瓜子兒臉上眉毛彎彎的,眼睛圓圓的,細挺的鼻子,到鼻頭略頓了頓,中和了臉型的尖,紅紅豔豔的唇,讓臉一下鮮活起來。
是個淡色中攙了幾絲濃麗的美人兒,濃淡都恰到好處。
金花捏了盞看福臨,他也正看金花,隻是有外人在,給她搖扇的姿勢收斂許多,隻在自己身前搖,見她看他,忙跟金花說:“出了許多汗,多飲兩盞茶。”
金花朝他使眼色,哎,你看我做什麽,看董鄂氏。他隻不理她,金花沒法子,隻得說:“萬歲爺,喝茶。”
他還是不往董鄂氏身上瞧,說:“都給皇後,朕來前兒喝過了。”
金花隻得飲了一盞又端起一盞,一邊說:“姑娘,聽你的口音,是在南方長大?”
董鄂氏垂著頭,答:“娘娘好耳力。稟娘娘,入關後,父親到南方打仗,後來在南方做官,民女在杭州長大。”
“杭州真是個好地方。”上輩子,金花常跟閨蜜在杭州聚頭,品龍井,逛西湖,兩人都八百裏奔赴,樂此不疲,唉,如今隻能困在這宮裏。金花定了定神,“雖是上三旗的姑娘,漢話說得真好。”金花換成滿語繼續跟董鄂氏閑聊。
“聽聞娘娘才是通曉滿蒙漢語的才女,民女不過從小在漢人間長大,耳濡目染。”董鄂氏也換了滿語來答。
金花看看福臨,這人眼神失焦,一會看她,一會看地,木然地搖著扇,她隻得硬從他手裏接了扇,說:“萬歲爺,姑娘不僅美貌,還是位才女,滿語漢語都說得哩。”金花還不放棄,引著福臨往董鄂氏身上看。
董鄂氏聽皇後這麽誇她,不好意思地垂了頭。
今日聽的誇讚也太多了,剛太後拉著她,對著懿靖大貴妃說了一大篇讚言。太後如何,她不敢抬頭看,她反正聽得滿臉緋紅,她從小便知自己姿容美麗,不過,聽了他們誇,她才恍然自己簡直風華絕代,是個難得的妙人。
自己是留了牌子的秀女,要為宗室拴婚,所以太後對著懿靖大貴妃誇她,她能理解太後的用意。懿靖大貴妃的兒子正適齡未婚配,太後許是想把她許給懿靖大貴妃所生的皇子。
可是皇後如此誇讚她是為何?
皇帝……
今日,皇帝一來,她就看到他了。一身明黃的衣裳,身高八尺,儀表堂堂,不過大家都亂著行禮,她也不敢抬頭看,隻聽著他長腿生風,大踏步從側殿行去梢間兒。
剛剛他出去,明黃的衣裳格外顯眼,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,初時隻覺得他威風,如今她更覺得他英俊,麵如白玉。雖說有些冷,但是說話聲音怪好聽,他說的那句“都給皇後吧……”,明明沒說什麽,卻聽得她耳赤。皇帝原來是這麽好的男兒。
眼下皇後又當著皇帝的麵誇她。聽說這次選秀,皇帝明說不充實後宮。她本來沒什麽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太後把她指給誰,她就嫁誰,這就是女子的宿命。
直到今日見了皇帝,她才覺得遺憾,以她的家世、相貌,還有才情,必是能選入宮的。如今擦肩而過,過後指給其他宗室,那一輩子就那樣兒了。
這麽看來,是皇後發覺皇帝對她有意?所以這麽刻意非讓她來奉茶,又這麽誇她?
或者,皇帝發覺她姿容絕代,一見傾心?
皇帝是萬乘之君,天下都是他的,若是對她有意,專門選她入宮也不是不可能。況且,況且,皇帝如此英偉,她也願意。
這麽想著,她忍不住滿臉赤紅,耳朵燒到透明,抬眼看了眼皇帝。
福臨正看金花。一邊看,一邊又把折扇從金花手裏接過來,小聲兒說:“問完了嚒?”眼睛示意門口,吳祿捧著給他換的衣裳來了。
金花快被這木頭疙瘩急死了,什麽時候他竟然還惦記著換衣裳。隻能靠自己了,趕緊問問董鄂氏的閨名,當著福臨的麵問,怕她羞,於是對著董鄂氏招手:“姑娘,近前來。”
董鄂氏往前踏了一步。
金花說:“受累,本宮腳傷,又想跟姑娘說句悄悄話兒。”
董鄂氏垂下頭,金花在她耳邊問:“姑娘可有閨名?”
董鄂氏大著膽子看了眼皇後,熒白的鵝蛋臉上一雙靈活的桃花眼,顏色昳麗明豔,姿態高貴,態度卻很平易,不知為何正滿臉期待望著自己。她沒來由地自慚形穢,比較起來,仿佛皇後更美貌。
作者有話說:
比心,高興你看到這一章。不知不覺竟然三十章了,熱淚盈眶.jpg。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