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鐲兒
福臨把個大紅色的錦盒遞給金花:“皇後瞧瞧。”
她小心打開, 錦盒裏並排擺著一對和田玉的鐲兒。細膩、白、脂粉濃,當真如羊脂一般。一對圓條兒,器型渾厚, 古樸。兩隻皆質地勻淨,沒有花點兒啊線的。同料出兩件一模一樣的全品鐲兒, 珍貴少見。
就著燈細細看完,她把鐲兒重收回錦盒裏, 坐著不動了。
他早發現她今日腕上沒戴鐲兒, 一揪袖子是空****細瘦的腕子,他總覺得今日忘了什麽,剛剛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來,他給她千挑萬選的鐲兒沒帶過來。特地擱在案上, 生怕忘了, 走得急, 偏偏忘了, 心底是兩日不見,他先“近鄉情怯”。
是她繃不住先去招的他,可是他照舊沒底,不曉得她什麽路數。結果不出所料,這一餐食不下咽,點心味道怪異,佐的事體也堵在心裏。她花了那許多心思要給他往宮裏抬人, 倒是事事想著他,聽到有個好姑娘先心心念念給他收著。
一邊想著一邊下榻踱到金花那一側去,福臨先拿了鐲兒, 又牽起金花的右手:“試試尺寸, 朕想你手小又軟, 特別選了個小圈兒,省的戴上打手背。”
金花坐著不吭聲,溫順地由著他把手拉過去,那鐲兒隻在手骨上緊蹭了一下,沒費勁兒滑到腕上。
他拽著她的手晃兩下,又托在手心裏,掌心相接,捧著看了看她手腕。她尖尖的手指輕輕搭在他腕上,怪哉,平日涼巴巴的手,指尖卻是熱的,福臨一握,她又把手捏成個虛拳。虛拳他也攥著。
“喜歡?”他盯著她的眼,本就一坐一站,居高臨下,她不抬頭,他隻看到密密的睫毛,眼波都遮住了。
“嗯。”她趁機晃了晃腕子,手還是沒掙出來。
“那隻戴不戴?”
“戴兩隻像銬。”金花向來不戴兩隻,她心裏真這麽想。
“屬表外甥女兒怪,不戴就不戴。這兩隻一起賞你。”福臨頓了頓,又說:“石頭,就不能收回去熔了,再打成別的,賞這個,賞那個。”
這原是為了她那句“今日手上鐲兒,明日頭上釵”選的。
他命內務府送了好些首飾,前朝政事忙得腳不點地,可他還是偷出空閑看了幾天,終於挑中這對鐲兒。極好的山料,白度、脂粉鼎好,離最極品的籽料也隻差一口氣。外行絕瞧不出來。而且一開始就滿級了也不好,下次有了正事的時候送什麽?
隻是心裏的這些計較要不要說給她知道?原是她隨口說說,他就當了真,又費上這許多心思。“不能賞這個,賞那個”那句,在心裏翻滾了太多遍,幾乎衝口而出。倒是不用在心裏悶著了。
金花聽了,抬臉一笑:“謝表舅舅賞。石頭我戴了就沾著我的魂兒,再想從我這兒要了賞人不能夠,表外甥女兒必不給。”
她戴確實好看,白腕環一圈油潤的白玉,兩白交襯,更顯得玉白腕潤,石頭也染了人的生氣。
不過好像是現代人的狷介回潮,她聽他說“賞”有點刺耳,想送就送,偏賞來賞去的,這般居高臨下,上位者的優越感一覽無餘。不過想到這又悟了,可不就是上位者,她現在的一切不過是他一句話。
於是心思複雜地抬眼對他一笑,濃密的睫毛撐起來,露出眼裏流轉的眼波。
福臨錯覺這次的笑裏終於有了些來由,送出去的心意算是有了個錐子尖兒那麽大的著落,心裏暗搓搓不曉得是欣喜還是失落。
不過,與錐子尖相對的是更濃的一股不好受在心裏刺喇喇的,他最近不知道是怎麽了,總是心裏不好受。她不在眼前時想著等她在眼前就好了,如今她在眼前,他的不好受更烈了。
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:“好好養著,朕再來看你。”是他從奏章裏抽身出來,硬撥了個時辰來嚐坤寧宮的新式樣兒點心。如今瞧了她沒事兒,送了鐲兒,他還要回養心殿。
她反手拉住他袖口:“表舅舅。”她給他把兩邊袖口挽回原樣,理平了,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。
他見她如此,忍不住彎腰湊到她麵前,結果她心裏盤算戲過了,垂著頭一扭臉,眼神也躲了,不看他:“表舅舅早回,早忙完了早歇著……”
福臨聽完,隻得走了。
他前腳走,金花一疊聲叫小宮女:“烏蘭、呼和,快,扶我去耳房,胖大橘怎麽樣?”那一夜胖大橘生了三隻小貓貓,“複製黏貼”的三隻小瘦橘。金花開“盲盒”開出來一模一樣的三胞胎,起初非常失落。她計劃著要黑棕雜色的玳瑁、黑白的警長,棕白黃黑的三花……結果她現在有了大橘!四隻!
當夜,胖大橘生好,金花在耳房扇著扇子看小貓貓吃奶,小宮女呼和說:“竟然三隻,一模一樣,不對,是四隻……”金花已經接受了,是她千挑萬選的貓貓,生出什麽樣的小貓貓她都歡喜。笑眯眯盯著小貓貓閉著眼睛在胖大橘身邊爬來爬去,她的失落一掃而空,這麽可愛,這麽軟萌,又這麽脆弱,如今這些貓貓都是她的,需要她關心、愛護,不離不棄。她把魚肉和雞肉細細剁碎了碾成泥,放到胖大橘臉前,撓撓它的腦袋頂:“吃吧,自製貓罐頭。”
*
孔四貞進京比預想的順利,隻行了半個多月,到七月下旬,一行人先到京外良鄉,良鄉的地方官接到人,把他們安排在驛館休整,另外派人進京報信。
消息一層一層遞到宮裏,慈寧宮忙碌起來。太後跟蘇墨爾商量:“咱們不走那些繁文縟節挑日子,隻看看皇曆,選個吉利日子。予想到那孩子目睹父母家人的慘禍,心裏疼,隻想她早日入宮,能寬慰寬慰她也好。”
蘇墨爾忙拿皇曆來,兩人在燈下湊頭看,月底二十八就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。太後當機立斷:“傳懿旨,二十八日冊封孔四貞和碩格格。”
太後是個幹脆利落的急脾氣,早早預備好冊封用的公主金冊等禮製物品,儀典的細節也都提前敲定,所以事事齊備,說辦就辦。
另一邊安排博穆博果爾相看福晉。
慈寧宮從太後到小宮女,人人身上係著幾樣事兒,多虧太後經過多少大事曆練,強主無弱仆,蘇墨爾也利落能幹,小宮女小太監被她倆指揮得井井有條,兩樣事兒齊頭並進,有條不紊。
到了二十八日,早上按禮向孔四貞授公主金冊,下午在慈寧宮家宴,四貞格格在宴上“認親”。
順治帝的兄弟都參加,皇弟博穆博果爾自然要來;當日人多,慈寧宮的小宮女小太監忙不過來,太後專門點了幾個留牌子的秀女執侍,鑲白旗鄂碩的女兒董鄂氏也在其中:博穆博果爾就不著痕跡在宴上相個親。
金花一早著朝服到慈寧宮伺候,頭上是鳳冠,身上著朝袍、朝褂、朝珠、披肩,披掛十分沉重,又是暑日。等到福臨下了朝跟她見麵時,她臉紅撲撲,滿臉霧著汗,貼身的衣裳已經濕透了,黏在身上。
他倆有幾日沒見了。究竟幾日?福臨往回想了下竟然沒數明白,這些天事多,一天恨不能當兩天使,他隻覺得好些天沒見她,一日不見如隔三秋,如今是好多個秋了,多到數不清。
本來他還能撥個空去瞧瞧她,來不及吃點心倆人就一起吃個茶,自孔四貞到京忙亂得徹底沒閑兒:他除了政事還要親見護送孔四貞的廣西地方官,詢問廣西的戰事和民情;另外還召見博果爾,兄弟商議家宴“相親”的細節……
太後畢竟是金花的本家,又是婆婆,念著她腳傷,加恩允她中午在慈寧宮偏殿的梢間兒歇歇,福臨到慈寧宮見過太後,趕忙去梢間找金花。
進去見她在榻上挺著背坐得端端正正。
“腳還好?”
“嗯。就是熱。”
“表外甥女兒不是不怕熱?”
“衣裳穿太多了。”她一邊說一邊擦了把汗,站起身,手從脖子伸進去,疊拽著所有的衣裳往上提了提,讓身下透進去一絲風,“又沉。光這串大珠子就不止一斤,哎,脖子疼。”她原來特別喜歡珍珠,而且隻喜歡大的,如今頸上這串又大又亮,可她全無賞玩的心情,太重了,墜得頸椎疼。
站著坐著渾身難受。實在忍不了了,跟福臨說:“表舅舅,您跟表外甥女兒坐一邊兒,給表外甥女兒靠靠?”
他依言坐到她身邊,等著她靠過來。結果她從背後一手攀上他一側肩,一邊說:“表舅舅你矮矮身兒。”
他一弓身,她趁勢把下巴搭在他右肩頭,擱牢了,吐氣如蘭:“嗬,可算能歇一歇。這一身衣裳快把表外甥女兒壓垮了。”
福臨從袖管裏掏出一把折扇,左手執扇朝著右肩扇:“這不成,朕跟皇額娘商量下,下午家宴都把朝服換了吧,又沒有外人,穿成這樣子做什麽。上午是為了冊封禮,下午都是自家親戚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,金花輕拍下搭在他肩頭的手,說:“嗌,咱先不說這個,表舅舅你剛才見給博果爾皇弟選的那幾位秀女了嚒?”
“朕沒留意。”他還惦記著讓她換衣裳,“先去跟皇額娘說下換朝服?換衣裳、梳頭不也要一會兒?說晚了來不及,表外甥女兒要穿這身兒立一下午規矩?還不熱壞了?”一邊說著,一邊側臉被金花的氣息拂著,她的臉就在他臉旁,他緊繃著不敢扭頭。
“唔。”她的應和裏含著濃重的倦意,天沒亮就起,亂了一上午,如今靠在他身上,把全身的重壓都過到他肩上,她驟然鬆了,仿佛也沒那麽熱,就是一身骨|肉連不住,快散了,“表外甥女兒惦記董鄂氏的閨名,表舅舅一會兒想個法兒問問?”人散架兒了,正事兒不能耽擱。
他繼續“吱嘎吱嘎”搖著折扇,沒理她。
作者有話說:
謝謝看我寫的。比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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