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過招
“這宮裏的事兒有什麽是朕不知道的,又有什麽是……不知道的?”福臨說著用下巴點了點慈寧宮。
金花湊到皇帝麵前,垂著頭,聲音佯裝害怕打著顫,小聲說:“那,咱倆的事兒,太後娘娘知道多少?”
他盯著她光潔的額頭,尖翹的鼻子和紅彤彤的小腫嘴都隱住了,她竟然這麽簡單就被他抬出太後嚇懵了。他眼裏含著笑意,用他那把好聽的聲音說:“這,表外甥女兒自己琢磨吧。”說完頓了頓,“別愣著了,走吧。”
她跟在他身後進慈寧宮,不過幾步路,她心裏翻開了鍋。太後以往教訓她那些話在心裏來回過,每一句都細細思量,企圖從中讀出話裏隱含的意味。她這壁花皇後能不爭寵,安安穩穩鹹魚著,全靠太後給她撐腰,還有福臨順著她的心意跟她做戲或者幹脆不理她。但凡有一邊偏了,她先被身後那群花紅柳綠的美人兒活剝了。她回頭看了眼密密麻麻跟來請安的嬪妃,這兩邊都不能出紕漏,出了紕漏她妥妥變炮灰。
正想著,已經到了慈寧宮正殿,該行禮了,金花忙收了心思,低眉順目專心致誌當起小媳婦兒。
恰好今日先帝的懿靖大貴妃也在,所以太後隻簡單訓導了幾句“後宮要和睦,要早日為皇帝開枝散葉”的話,就把嬪妃叫散了,隻留福臨和金花。
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,太後叫金花:“皇後,來,來我身邊坐著。”
她乖巧走上前去,並不敢坐,隻乖巧垂頭立在太後身旁,太後拉起她的手,慈祥地說:“聽說你昨夜賞了佟妃?”
皇後柔弱地說:“臣妾想著佟妃有孕,佟夫人進宮陪伴,怕她份例不夠用,所以遣人送了些金銀。”聲音細弱,中氣不足,幾不可聞。
太後笑眯眯說:“就皇後的一年的份例,夠賞幾回的?”
金花扭身兒看了一眼福臨,又垂下頭說:“不夠幾回的,臣妾用的父親給的嫁妝,若是一年誕育三四位子嗣,還是很能用幾年。”
福臨發覺金花看她,以為她什麽意思,結果她輕飄飄說“誕育三四位子嗣”,什麽意思!誰想她沒完沒了,接著說:“除了金銀,父親還給臣妾預備了好些金銀首飾頭麵、紅寶石、貓兒眼……還有大毛皮子,就是再多些子嗣也夠賞。隻要萬歲爺子嗣繁育,臣妾貼些銀錢東西不算什麽。”說著忍不住得意地用眼風捎了捎他。
他正盯著她,她眼睫一動,他先發現了,又見她臉頰鼓了鼓,臉上正漾著笑。原來在這兒等著他,他為了端貴人的身孕正別扭,她又招他。
太後拍拍金花的手說:“好孩子,你大度,關護皇帝的子嗣就夠了,哪能還讓你貼金銀?一會兒讓蘇墨爾給你封了拿回宮,算咱娘倆賞佟妃的。我聽說你把麅子、熊、野雞之類的,也都分了份兒賞去有孕的幾位宮中了?那你夠吃嗎?”
皇後更樂了,說:“臣妾人小,身板兒也小,能吃多少東西,每日的雞鴨盤肉都吃不完。臣妾宮裏的小宮女和小太監說,自從來了坤寧宮,臣妾總吃不動那些大菜,他們跟著吃殘盤兒,先長胖了。麅子、熊、野雞這些,有些自皇莊來,有些是北方的大將軍貢來的,都是祖宗打下江山,後輩才能得的福佑。臣妾想著那幾位肚兒裏懷著龍子,可是她們位份有高有低,位高的還好,位低的就分不到這些,臣妾願龍子從小得祖宗的庇佑,所以自己做主,把份例內這些野味兒都分給她們了。”
說完要跪,一邊說:“臣妾擅做主張,還請太後娘娘恕罪。”
太後拉住皇後說:“本就是你的東西,怎麽分由著你,怎麽還罪呀罪的。”又把她硬拉到身邊榻上坐下,手搭在她肩膀上,說:“好孩子,還是你想的周到。”
皇後桃花眼中橫波流轉,朝著皇帝一笑,那眼神裏的得意微不可察。他跟她相識日子雖淺,可來來回回過了幾次招,聽多了她的歪詞兒,這些了解盡有,她的一笑一顰裏藏著的意思他皆知,她又在太後處演乖順心軟的小媳婦兒,在他麵前裝身板兒單薄。
懿靖大貴妃坐在旁邊,對太後說:“妹妹,皇後這樣兒的媳婦兒,不是萬中無一,也是萬裏挑一了,看得姐姐眼饞。”先帝生前,太後居五妃之末,懿靖大貴妃位份高,所以懿靖大貴妃自稱姐姐。
太後說:“姐姐別急,又到三年一次選秀女,予預備給皇子、親王、郡王、貝子們拴婚,予留心給博穆博果爾選個好福晉就是。”
又說:“不知道博穆博果爾鍾意什麽樣兒的?”
懿靖大貴妃端起茶碗飲了一口,不急不徐地說:“但憑妹妹做主,太後娘娘給他選的,他沒有不滿意的。模樣兒嘛就像皇後這樣,再似皇後這麽伶牙俐齒、禮數周到,就行。”
金花一聽,這是沒要求嘛?這不就是要個她這樣兒的媳婦兒,看來她深得婆婆們的歡心?不過總覺得懿靖大貴妃話裏有話,可是哪不對付,她急切間想不出來。
太後笑笑:“好,予留意著。務必給博穆博果爾選個合心意的。”
又把話頭牽回金花身上:“以後啊,皇後也別叫予太後娘娘,生分,就跟皇帝一樣,叫皇額娘,更別臣妾臣妾的,關起門來都是一家子骨肉,皇後就同我的孩兒一樣。”
皇後忙起身行禮:“是。”甜甜弱弱的聲音喊了一聲:“皇額娘,孩兒記著了。”
帝後從慈寧宮出來,照例過招。
金花反常地說:“表舅舅,走走嚒?表外甥女兒送您回養心殿?”
福臨伸手囫圇攥住金花的小手,說:“走走。”
她掙了掙說:“怪熱的。您手心裏都是汗。”
他不理她,說:“別動,還沒出慈寧宮的地界兒呢?表外甥女兒也不怕皇額娘的人瞧見去稟報。”
她學著他慣常的樣子,撣了撣衣襟,梗著脖子說:“今兒皇額娘都誇我了,允我跟表舅舅一樣,稱皇額娘,那肯定是什麽都不知道,表外甥女兒不怕。”
他語塞。確實,照剛太後的樣子,她確實對金花和他的殿中秘事一無所知。不過就表外甥女兒這懵懂無知勁兒,他還是想點點她。
於是問她:“那日罰寧妃,表外甥女兒知道是何緣故?”
皇後回說:“還不是因為表舅舅翻了寧妃的牌子。不光寧妃挨罰,連敬事房的小太監都挨了打。”說到敬事房的小太監,上次她囑咐他做新的綠頭牌,也不知道做了沒?忙趁機問一句,“上次我讓小太監做新的綠頭牌,他們做了嚒?我看寧妃、端貴人那牌子都起毛邊兒了,剌手。”
皇帝聽了一愣:“朕沒注意。”
金花說:“沒事兒,下次表外甥女兒記得幫您瞧瞧。聽太,嗯嗯,皇額娘說了嚒,又要選秀,等著新人入宮,一起換新的綠頭牌也行。要不您一眼瞧出來哪個是新做的,冷落了以前的美人兒,多沒意思。”
聽到這兒,福臨停了步子,轉身,把金花的身子擰過來,正碰上她清純無私的桃花眼,臉上堆滿了笑,尖尖的嘴角兒翹著,鼻梁俏皮地樂起了褶兒。夕陽在她身上撒了滿身金。
撞上她清澈的眼神兒,他什麽也不想說了。
捋了捋思路,繼續拉著她邊走邊說:“內裏是為朕翻了寧妃的綠頭牌,表麵是因為寧妃在養心殿門口,打了小宮女一巴掌。”
“什麽?什麽時候的事兒?表外甥女兒倒不知道?”她確實不知道,她一直以為寧妃受罰是因為福臨翻牌子,搶了自己的恩寵。
“表外甥女兒還後宮之主,母儀天下,此事的關竅反而不知道。瞧瞧皇額娘,估計那巴掌響兒還沒落,她老人家已經知道了。”福臨終於占了一點上風,“因為應詔伺候皇帝就罰了例銀,蠲了雞鴨份例,太荒唐;罰人當然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也怨寧妃沉不住氣,宮女都是上三旗包衣家的女孩兒,例不能這麽明目張膽打,正好被抓住了燒餅把兒。”
金花在小腦瓜裏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學的規矩,是的,嬤嬤還專門提醒過她,宮女犯過隻有太後和皇帝能降旨處罰。
“表外甥女兒什麽都不知道,竟然沒行差踏錯,真是運氣好。”他乜斜了她一眼。
“這麽細枝末節的小事兒,皇額娘都一清二楚,又罰得滴水不漏,咱倆的事兒,能唬她多久?表外甥女兒可想過?”福臨鋪墊夠了,終於拋出難題。
金花轉著桃花眼,想,皇帝什麽意思?於是傾身貼著福臨胳膊,小聲說:“表舅舅,能瞞多久?”
他說:“看演的好不好了。”
“那,咱們演的算好還是不好?”
他心裏樂開了花,撒了她的拳,伸手攬住她的肩,背後一陣窸窸窣窣,吳良輔乖覺地領著太監宮女一齊往後跪下避諱。
金花扭頭看身後,禦道上跪了一片,烏壓壓。抬頭,福臨丹鳳眼眯著,夕陽在他臉上投下眉骨和鼻梁的淡淡陰影,高鼻星目,唇線分明的薄唇輕輕抿著。
她扭了扭肩,沒扭出來。這個英偉的帥男人……
作者有話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