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有話
傍晚,西天彩霞滿天,福臨從湯若望的宅邸跑馬回宮。他在湯瑪法處待了整個下午,兩人今日嚐了另一種淡琥珀色的西洋酒,此酒入口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兒,不似白酒那麽辣,後勁兒十足,這次不止湯若望臉紅,福臨臉也微微泛紅了。等到慈寧宮,他還能聞到自己嘴裏的酒氣。
整個下午,兩人窩在湯若望客廳裏寬大的沙發上,一邊小口喝著烈酒,一邊談天說地,同湯瑪法聊完,他心裏暢快許多,不止為陳名夏和漢臣這樣的家國大事,還有他的私事。不過,既然貴為天子,私事也是國事。
他心裏滿是歡喜,可是作為一國之君,自他登基起,莊太後就一直教導他要沉著冷靜,喜怒不形於色,又經曆了多爾袞攝政那段壓抑的時光,他習慣於把各種情緒收斂在他英俊的殼下,隻露個英俊的外表。
金花見到他時,他衣裳沒換,額上籠著汗,沉著臉一本正經立在慈寧宮門口。就是眼睛出賣了他,他以往如寒潭水樣兒的眼睛,今天是映著晚霞的淺溪,還泛著微微的粉色。他像是有話要同她說。
金花顧不上這些,她有更大的事兒跟他說,老遠看到他,麻溜兒下了輿樂嗬嗬對他行禮,笑顏如花:“萬歲爺大喜。“
說得福臨一愣:“喜從何來?”
難得金花主動湊上前來,拉著他的袖子,說:“萬歲爺快來,今兒尋了您一整日,結果您出宮了,進去瞧瞧就知道了。”
於是福臨被金花扯著袖子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慈寧宮。
進殿先見小家碧玉的端貴人跟莊太後一起坐在榻上。福臨不禁一頓,端貴人是選秀進宮的,她哥哥是個不起眼的小官,入宮、恩寵,靠的都是她的美貌和乖順的性格,還有一點點運氣。莊太後往常不在意這些低位的嬪妃,如今怎麽讓她安然坐在此處。看了一眼金花,金花對他粲然一笑,推了他一把,讓他趕緊上前給莊太後請安。
見順治帝進來,端貴人要起身行禮,被莊太後一把摁住:“好孩子,你身子弱,坐著吧。”
順治帝給莊太後請了安,垂首立著,聽莊太後威嚴地說:“皇帝今日下了朝就出宮,還不知道吧,端貴人有喜了。”
皇後捏著絲手絹站在下首,不安地說:“太後娘娘恕罪,是臣妾失察,這麽多天都沒發覺端貴人的身孕。”
莊太後說:“皇後大婚才幾日,還是皇帝去後宮太少了;端貴人也年輕沒經過事兒,泛酸做嘔,多明顯的症候,她偏不當回事兒,還東跑西顛的,多虧子嗣沒事。”
福臨愣在當時,除了皇後,他跟端貴人都有了過錯?大婚前後他多忙,南方打仗,北方鬧水患,他不過是偶然被小太監金磴捧著玉盤不走磨得不勝其煩,才翻個牌子,端貴人運氣好,一把就被翻中了,那之後他哪還有空見她。一個金花他尚且籠不住。
深究起來,還不是莊太後,威壓著敬事房一定要皇帝一月去幾次後宮,才有了小太監金磴跪在養心殿不走的故事,那叫了端貴人來,餘者不就是順水推舟。
端貴人則錯在有孕不查。
金花一邊高興,一邊想,說不定故意的,胎穩住了才露出來,人在坤寧宮直勾勾一倒,全後宮都知道了,馬上變成掌心的寶貝疙瘩。
莊太後心裏又爽快又不爽快,爽快在宮裏將誕育子嗣了,福臨一向子嗣稀薄,目前隻有一位阿哥,草原民族最看重子女,皇家妃嬪有孕當然是喜事;就是如今博爾濟吉特氏的皇後還沒動靜,宮裏先杵著三個懷孕的嬪妃,看起來搶了皇後的風頭。
莊太後一說,端貴人就要叩頭謝罪,莊太後又把她摁住,如今什麽都不及肚子裏那個重要。
金花也這麽想,能生一個是一個,她不就盼著後宮生小娃娃嗎?如今三個嬪妃有孕,不能不說心想事成。
幾個人正各自想著心事,蘇麻喇姑抱著福全進來,想著孩子一鬧眾人一亂嬪妃一散,今日的事兒就揭過去了也別怨了端貴人又怨皇帝了,之後該養身子的養身子,該弄權的弄權,該回家勤奮種地的種地……
福全果真不負所望,一見殿裏這麽多人,認生,咧開嘴就哭。眼淚鼻涕一起往外湧,聲震屋瓦,一邊哭一邊伸著胳膊要穿著一身粉色衫子的金花抱。
金花一愣,才見了兩次,福全先認準了她。看了眼福全的親娘寧妃,正低著頭瞅著麵前的地磚;又看了眼莊太後,祖宗正皺眉;顧不上看福臨了,金花邁過去把福全接在懷裏。這個舉動立竿見影,福全鼻涕泡兒還在唇上,先止了哭。接了福全正遇上福臨的眼光,傍晚那條粉色的溪不見了,又換上了寒潭,金花原不知道福臨喝了酒,眼下覺得他奇怪,臉上沒有喜色,眼睛紅紅的,欲言又止。
金花拿著帕子給福全輕輕擦了臉,拂去淚,露出白胖胖的臉,又是個惹人愛的大胖小子了。福全自己把頭擱在金花胸上,靜靜靠著不動了。金花抱著他輕輕搖,奶香四溢的胖娃娃,綿綿軟軟的胖娃娃,她抱著他心滿意足,再不想其他的。可惜福全養在慈寧宮,她隻能來抱抱過癮。
一轉頭看到福臨還那麽無趣地立在那兒,他腋下透出來個性感的汗印子。金花一掂量,如今端貴人有孕,莊太後十有八九又要催她誕育嫡子,立馬裝乖殷勤:“太後娘娘,臣妾伺候萬歲爺換衣裳,這熱天兒,又剛從宮外回來。”
莊太後趁機把嬪妃都叫散了,隻留下端貴人跟著吃點心。慈寧宮還預備了安神補氣的湯藥,趁熱喝藥效才好,闔宮一半人伺候著端貴人撂了飯碗端藥碗。金花看了看外頭,伺候的人生生多出來一倍,全是為了端貴人肚子裏那位。
福臨聽說要換衣裳,顧不得嬪妃還沒退出去,囫圇攥著金花的手就往裏間走,金花蜷著胳膊抱著福全,被他拽得一趔趄,福臨聽金花踩著花盆底兒的“噗篤”“噗篤”一亂,又轉身回護她,她抱著福全一扭身,肩膀撞進福臨懷裏:“表舅舅,表外甥女兒抱著福全呢。”又笑著看了一眼福臨,“又要當阿瑪了怎麽還這麽著。”福臨聽著這個“又要”總覺得她話裏有話。
到了裏間,金花終於能坐了,虛虛坐在榻上,架著福全的咯吱窩,由著福全又踢又跳,一邊還跟福全說話:“唷,兩天沒見福全,福全長本事了。”福全就對著金花傻樂,一邊樂一邊流口水。
金花又惦記著福臨換衣裳,說:“表舅舅,您的衣裳是哪個小太監伺候,怎麽還不來?”雖是皇家內殿,三人看起來就跟平常人家的一家三口似的,一對小夫妻,帶著一個小娃娃,小媳婦兒還惦記著丈夫的衣食瑣事。
福臨不理她,隻反常地在屋裏踱步,左不過三步就到頭了,他偏三步走過去又三步踱回來。
金花小聲叫了句:“表舅舅?他也不應。兩人還在慈寧宮裏,金花也不敢大聲,隻得站起身抱著福全擋在福臨三步邁的路上,在他眼下喚了句:“表舅舅?”
福臨方才如夢初醒,說:“你沒事兒?”
金花才聞到他嘴裏的酒氣:“嗬。”金花聞了先回味下,tequila,是了,“表舅舅倒洋氣,怪不得眼睛紅紅的。”金花小聲說了一聲。福臨閃著灼灼的眼湊到她麵前說:“什麽?”
金花沒理他,她倒不知道這時候就有龍舌蘭酒了?她也想喝。福臨有個洋瑪法湯若望,他下午必是去湯若望宅邸了。那湯若望那兒有沒有咖啡呢?金花想著簡直神往起來。
金花怕他酒氣熏著福全,側側身,說:“去湯瑪法宅邸吃酒了?”
福臨斜了她一眼,借著酒勁兒說:“表外甥女兒也這麽惦著朕?也在朕身邊埋了眼線?出宮,去哪兒,見了誰,說了什麽話兒,摸得清清楚楚,就跟……”說著他瞥了一眼外間兒,不說了。
金花竟聽愣了。隻垂頭乖巧說:“表外甥女兒可不敢,誰叫我會算,一算您就是去湯瑪法宅邸,要不也不會喝這麽少見的酒。這味兒衝鼻子,再沒有第二樣兒。”
福臨又逼上來,兩根手指掰起金花的下巴,再問了一句:“你沒事兒?”
“什麽事兒?”金花粉白的臉上,透亮的一雙桃花眼,被逼無奈對上福臨籠著火的眸,她想往後退,可後頭就是榻,她退無可退。福臨今日反常,這是耍酒瘋?
緊了緊懷裏的福全,怕福臨擠著他,用胳膊往外推了推福臨:“早上端貴人在坤寧宮‘咕咚’倒了,把表外甥女兒唬了一跳,天天護著佟妃、楊庶妃,生怕有一點兒閃失,如今再加一個,端貴人。表舅舅放心,……”娃娃的事兒上她全無私心。
兩人正僵持著,小太監吳祿捧著福臨換的衣裳在外頭探頭探腦,福臨總覺得跟金花還有話沒說完,低斥了一聲:“出去候著。”
吳祿就縮了頭兒,回去廊下等著。
福臨待要再問,金花抱著福全的手一濕。金花樂不可支,趁機把福臨推開,一邊喊奶娘一邊跟福全說:“行了,尿我手上了,你現在可真是我兒子了。為娘一把尿拉吧大的……”
福臨在旁邊冷眼看著,金花是真沒事。
是他有事,端貴人有孕這樣的喜事,他怎麽覺得心裏怪別扭。他寧可金花有事,拈酸吃醋撒潑打滾兒,都行。可她全沒有,她抱著他跟寧妃生的兒子喜滋滋地顧不上他。
作者有話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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