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2章 壹叁貳
金花問完, 垂著眼睛等他的答,心裏貓兒撓似的鬧騰,生怕他說出自己不愛聽的話。烏雲珠, 從起頭就跟刺兒一樣紮在她心上,每次提起想起她都忍不住煩躁, 可情情愛愛都是扯不清道不明的亂麻,瀟灑快刀都無用武之地……往常她還能優遊悠哉, 今兒她受了驚, 又有孕,再加上他病了這幾天,她受了大委屈,心裏就突突冒火。
不想越心急, 越沒回聲, 福臨默著不吭聲, 她心裏煩, 扁著嘴看他的臉,下意識就伸手去摳他肩上的疤,鈍指甲摳疤,使不上勁兒,越使不上勁兒越火大。
福臨沒發覺她變了臉色,想到小娃娃,一心一意全是喜滋滋, 正編派孩兒的臉怎麽長:若是小公主,麵貌就從她額娘臉上拓,最好眉毛眼睛鼻子, 全長得同金花一模一樣;文章隻能在嘴唇上做一做, 他倆一厚一薄, 女兒小時候長一副娘親的厚嘴唇兒,嘟著可愛,長大了從兩人間折個中,比他的厚些,比她的薄些,也長個飽滿的唇珠,跟她一樣……怎麽想著,都是個美人坯子,他滿意了,伸著鼻子去蹭她腫腫的紅唇。
若是個阿哥,長相還沒來得及在心裏描畫,就被她捧住了下巴,又“嗯?”了一聲。
他收回神思,問:“什麽?”她手指頭在他肩上摳得疼,他收了她的指尖送到唇邊,親親,又疼惜地說,“手粗了。”
“問你呢,上次說‘不服氣’。”她莫名地氣哼哼。
“什麽‘不服氣’?”他懵了,男人間奇怪的競爭心,就連生娃娃早晚也要比一比。尤其是他跟博穆博果爾,他長兩歲,而博果爾母親懿靖大貴妃的位份比太後高,兩位母親從年輕較勁,兩個兒子也暗中攢著勁兒,特別是後來福臨即位前,議政王大臣會議曾有私議,懿靖大貴妃地位尊貴,她的兒子豈不是更堪配大位。所以他跟博果爾的關係,遠比兄弟複雜。
那天博穆博果爾來報喜,他莫名地心裏堵,自己從小勝博果爾一籌,怎麽在子嗣的事兒上落了下風。要比小媳婦,金花明明要才有才,要貌有貌,他們夫妻多麽親厚致密,哪是襄親王和福晉董鄂氏能比的。隻因皇後不想產育,竟被襄親王和福晉搶了先。不過現在她已有了兩月的身孕,沒有落後的事,是他的娃娃先出生,他贏。
怪隻怪在他隨口說的一句話,她居然還記得,這麽鄭重其事問他。
“男人嘛……”他憨笑一聲,隨口應了一句,不想把他跟博果爾的較勁告訴她,幼稚。
什麽男人嘛……男人都會犯的錯?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?見一個愛一個?真應了她初見他後宮烏壓壓的美人兒時的斷言。金花聽了,心頭火“蹭蹭蹭”直冒,手幽幽摳回他肩上的疤。就咬過這一回,她後悔咬輕了。神色卻淡淡的,不動聲色問:“男人怎麽了?”
他囫圇抓她的手親,嘴唇在她攥成拳的手背上逡巡,一邊親,一邊抬眼睛看她。她反常。他倆沒好時,他每次拉她的手,總是拉到個攥著的拳。等他倆好了,她慣常露出柔軟的掌心,淡淡的粉紅色,手心裏淺淡的掌紋。這會兒她的手又捏成個拳。
“你不舒服?哪兒疼?”他伸手掰她的肩,湊到她眼下炯炯地盯著看她,“剛就嚷身上不好,現在好些了?“他想揉想抱,可總覺得她嬌弱,如今又有身子,不知該從何處下手,哪兒都不敢下手,隻能溫柔看著她,細細查看她的神色,眼見她撇著嘴歪著眼睛,一臉不高興,鼻孔裏的氣兒也透著不痛快。
“表舅舅,您倒是先說說男人怎麽?”她前後幾句,叫了兩回表舅舅,聽得他心慌。但凡她叫他表舅舅,鮮有好事,多半有事要不如他的意,又或者她故意刺撓他。
他伸手撓撓頭頂,一摸,一頭的痘泡,想了想,當機立斷決定實話實說,丟人幼稚也顧不得了,不好意思地笑笑說:“朕是天子……朕大婚在先,博果爾娶親在後,若讓博果爾先生了兒子,朕怎麽能服氣,朕跟皇弟,從小要比的……”
聽得她一愣。“朕不服氣”,這麽解釋也說得通。她把他解釋的這幾句話在心裏過了兩個過兒,說:“當真?”
“朕什麽時候哄過你。朕現在又醜了,天花沒好,命還懸在一線,怎麽忍心對你說瞎話。”他可憐巴巴地說,“這麽丟人的真心也說給你聽了,你可不能笑話朕,仍要像以前那樣對朕,珍惜、愛護、拿朕當天子尊著敬著……”大約他也發覺她從不拿他當天子,從不流露對皇權的崇拜和屈服。
“油嘴。”她點點他的額角,臉上浮起一個紅潤的笑。
錯怪他了?烏雲珠像個陰影一樣亙在他倆中間,哪怕是最好的時候,她也要壓著心裏的不安定,才能確認大概也許她跟他不是臨時局。但疑心一旦種下便鏟不掉,她怕曆史總有一日要行回它自己的軌道,原來的軌道,福臨和烏雲珠才是一對。
不防備脫口而出:“還以為你對烏雲珠念念不忘……”
“這麽會瞎想。從第一回 秀女進宮,你就左也不樂意,右也不高興,偏還愛提她。”他把手從頭上收回來,摟著她說,“怪不得上回跟朕別扭,也是為了她?早知如此,從第一回你不樂見她,賜死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被她一根手指覆在唇上,“天子莫妄言,您做個仁君,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,我……肯定是因為肚兒裏這個,愛胡思亂想。”
“所以,伊,你什麽時候知道的?”他朝她的肚子努努嘴,“再跟朕說說,朕想聽。”
“從一開始就知道,自己的身子。姑姑進宮那會兒把過脈,落實了。”她狡黠一笑,一臉的伶俐,一直瞞得嚴嚴實實。
福臨轉著眼珠想寶音進宮的日子,忍不住滿臉笑,說:“那麽早你就知道,還不跟朕說,讓朕也高興高興!所以……”他湊到她耳邊,跟她咬耳朵,小聲兒咕噥咕噥,說完,又看她的臉。她眼睛不敢看他,臉上飛紅,皺著鼻子垂著眼睛,點點頭,把頭埋到他胸上,說:“你怎麽什麽都記著,還能說出來……真是的。”
“這麽長日子,朕還以為你起了其他心思,不鍾意朕了。”唉,他在心裏歎口氣,多虧沒染了天花一命嗚呼。回想那天,下午兩人親近時她扭著頭垂淚,傍晚就往阿桂懷裏撲,他漚得慌。結果恰恰相反,是她寧願吃罪於他,也要護著他們的娃娃。這表裏差著十萬八千裏,一下把他打進泥裏,一下讓他樂上天。
“還有朕給你做的戒指,喜歡嚒?怎麽也沒見你戴。”提起前後那些旖旎,她羞得不成,他也有點臉熱,伸手捏捏她的手指、手腕,又看她的頭頂禿禿,神色自若轉了話題,“說起來,這麽素,什麽都沒戴。朕不是把你愛用的首飾都送去永壽宮了?這做派可不像蒙古格格。”她平日總是金的銀的,一套一套戴。
“從永壽宮出來時,被姑姑打劫,連我身上穿的老紫色絲綿袍子都被她扒了去。更何況金的銀的鑽的。”她輕描淡寫說了一句。那夜為了讓靜妃放她出永壽宮,她吃了大委屈,再也不想回過頭去想,可是金剛鑽戒指還要,“鑽戒再給我做個,更大的。那個從頭到尾沒戴過,把盒子扔在**就走了,誰稀罕似的。戒指沒人給戴自己可怎麽戴?”她手指頭又去摳他的肩,被他一把握住。
“靜妃難為你?說出來,朕給你做主。”
她從他懷裏翻出來,仰臉躺著,閉著眼睛,說:“噩夢一樣,根本不敢回頭想。她喜歡,給她便是,不過是些身外物。而且我也不是蒙古格格……”靜妃說她的話,她說不出來,從小就一個髒字兒都不願意吐。“當時我隻想著別給她瞧出來……”她手摸在肚上,扭頭去看他,“還有趕緊來守著你,有了你倆,就夠了。”
一個軲轆翻回來,伸著手指頭送到他眼前:“鑽戒還要!這個萬萬不能省,要比靜妃短去那個更大更閃。”
她翻個身兒,他唬得伸手來接她,生怕她閃著腰,她看著他的胳膊,擰眉說:“你看看,有了它,你淨關護它。我呢?”
他展著長臂,把著她的腰,把她撈在懷裏,唇風拂在她耳上,柔聲說:“當然是最疼惜你,它不過是順手,怕它硌了你……天荒地老,你最緊要。”他把頭紮在她懷裏,對著那個突囑咐,“心疼心疼你爹娘,安安然然的……”
還沒說完,被她捧著下巴從懷裏推出來,嬌聲笑:“這滿頭包,長胡茬兒,快離我娃娃遠點兒,給我們胎教醜了可愁煞。”他熱度全退了,現在的精神跟一日前簡直天差地別,她也放下心。
兩人住在廢園裏,屋子冷,陳設簡陋,一個染了急病,一個生著十個月的大病,前朝波詭雲譎,後宮情勢未定。兩人如身處風暴眼的中央,看似平靜,實際周圍一片狂風驟雨。隻因他倆劫後餘生,有說不完的話、道不盡的情、訴不罄的衷腸,才暫時撇脫了國事家事身世,偷得這浮生半日的平靜閑適,喁喁說幾句體己話。
兩人摟著笑一場,金花抱著肚子,說:“笑得肚子疼。”見福臨細長的丹鳳眼往中間一湊,皺眉,知道他又緊張,忙說,“不礙事。哎,湯瑪法昨兒答應我今兒帶酸果子來,還要給我帶一壺咖啡,怎麽還沒到。”說著要起身。
被他拉住了,問:“酸果子,你喜歡吃酸的?酸兒辣女?是阿哥?”
“渾話。若是公主,你還不高興?”她是一直擔心,千百年來都重男輕女,若是生女兒,大約太後要笑她生不出兒子。她自己無所謂,閨女小子,都是他和她的娃娃,她都喜歡。甚至更想要女兒,畢竟養了福全那麽久,兒子淘氣,不若嬌嬌的女兒可人疼;生個兒子像三阿哥的塌鼻梁,她更不如意。
“高興。隻是生了公主怕就要再生一胎,畢竟朕家裏委實有皇位要繼承。”他伸著指捋她的額頭,“怎麽還皺眉?朕的心你該知道,隻要是你生的,我都疼還疼不過來,哪有心思不高興。以後朕……就算兒子不繼位,你有兒子,在宮裏就不受欺侮。”他病中,怕她忌諱生啊死的,所以說了個半截話。養兒防老。
一句說得她心疼,攥著他的手指頭:“你去哪兒我去哪兒,以後再別圈禁我了,我跟牢你……”
“太後圈禁你,朕該攔著。你不在坤寧宮,朕去走一圈身上心裏都不自在,朕習慣跟你在一處,離不開你。以後咱倆處處一塊兒。”他兜著唇親她,盡力吸她身上的甜香氣,“你性子柔,離了朕,人人欺負你,朕竟然疏忽了。”一個人愛另一個人,便覺得她單純弱小,需要護著捧著,也便想用自己的肩給她撐起一片天。
“嗯。鴿子蛋那麽大的金剛鑽。千萬別忘了。”她閃著寶光燦爛的桃花眼,跟他對視半晌,又低頭在他胸前拱,鑽戒終究要的,不光要,還得他親手給她戴。他還在病中,她念著給他套活下去的枷,能套一層是一層,她自己是一層,娃娃是一層,鑽戒也勉勉強強算一層。
福臨看她的翹鼻穠唇在眼前晃了晃,胸上就挨住她頭發毛毛的腦袋,身上的痘泡又疼又癢,心上也是。肉身的疼無藥可醫,可他知道,心上的酸溜溜甜絲絲隻要她願意就能解,弓著身子探到她耳邊吹口氣兒,雙臂往下挪一挪,大掌捂著她:“花花,你抬頭。”
作者有話說:
往前翻了翻覺得寫得真不錯。
在“垃圾”和“不賴”之間反複橫跳。
突然發現樹葉都落了,從春天寫到冬天了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