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1章 壹叁壹
金花瞄到自己的手, 指縫裏都是幹了的血跡,絲絲縷縷的紫紅色。看得她一驚。
這時才回過味兒來,剛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太監鉗著動彈不得, 那片刻磨著她的心。扭頭看一眼窗戶,睿親王府年久失修, 窗紙將朽了,薄得透明。仍跟剛剛一樣, 正正方方的一塊亮, 隻是剛剛她隻能看到這塊亮,看不到他。她扭頭紮到福臨胸上。
福臨自然不知道她剛剛看了什麽,她醒了一直從從容容,可他忖著那是多大的驚嚇, 他的三魂七魄尚且回不轉, 何況她的, 所以一直等著她。
這會兒她一撲, 他慌忙張著兩條胳膊抱住她,手揉著她的背,聽她在懷裏咕噥:“要不是有你,我就不回來了。”說著淚盈於睫,“現在渾身不舒服,手疼、臉也疼,肚子餓又吃不下, 皇額娘虎視眈眈,你又病著,還這麽醜……”福臨聽著, 她越說越不像樣, 連嫌他醜的話都說出來了。
不過他現在顧不上這些, 聽她說手疼,鬆開一隻胳膊去找她的手,一眼看到手上血跡斑斑,給他唬了一跳,翻來覆去地看,手上沒有傷,他想起來,這血都是他手上痘泡破了沾的。再細看,往日細白纖纖的手,最近總在水裏泡著,泡得指肚發脹,指甲邊緣磨得泛白,手背也不似往日光滑,細密的粗糙,剌得他心裏顫巍巍地心疼。
手握著她的手,他用拇指捏一下,柔聲問:“疼?”
她在懷裏搖頭。一早梳的頭,現在搓出一頭細碎的絨,毛茸茸地在他懷裏拱,拱得他滿身滿心沒著沒落,要去找她的臉,又怕自己醜嚇著她。隻能默默用下巴去蹭她的頭頂,幸而下巴上沒有痘泡兒。可惜身上滿身瘡,他摟著她,心上是疼惜,身上另有極大的痛和癢,她一動他渾身不自在。
她挪開頭,抬臉露出一對明亮的眼睛,直愣愣對著他。他眼神一低,看到她蒼白的額角,忙挪了眼睛,抻著脖子扭頭,說:“別看朕,朕醜。”
“哎,我手疼。”金花輕輕歎了一句。
福臨聽了,忙低頭去看她的手:“哪兒?剛朕看沒有破,這群奴才……”嘮嘮叨叨去看她的臉,才發覺中了計,她壞笑著看他。兩人麵對麵,他的臉,都赤果果呈在她眼下,兩人的鼻息一碰,互相的心跳都“噗通噗通”地熱鬧。
“你又沒照鏡子,怎麽知道醜?”她媚得像春水的桃花眼盯得他心裏慌。
“不是你說的?”他不敢看她,歪著眼睛看著別處,手卻牢牢攥著她的,拇指在粗剌剌的手背上摩梭。
“要是我哄你呢?也有可能並不醜,隻是我哄你。”她反手攥住他逡巡的拇指,捏著他指節上的痘兒,抬眼找寶音。寶音早悄無聲息退出去,隻留他們兩人在屋裏。
金花找了一圈不見寶音,又開始作怪,揉著福臨手上的痘泡,那滋味,又疼又癢,她一撚,福臨就一哆嗦。
“剛你見朕就閉眼睛,大約……是醜的。”他忍著疼,顫著聲兒說。英俊慣了的人,要他承認自己醜陋,也是件難事。
“那又如何?難道以後你看到我就扭臉?那日子還怎麽過……再或者如果哪天我老了、胖了、醜了,你要我見你也轉過臉去嚒?”她把手指從他指縫裏穿過去,兩個掌心對著掌心,握成個拳,“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對著我。隻要你還是你,就算醜了,你也照舊是你,我也依舊跟以前那麽對你。”
一席話還沒說完,福臨把眼睛轉回來,小心看著她的臉,說:“剛說臉也疼?”
她扭著脖子,把右臉轉到亮裏,說:“這邊疼,裏頭牙把腮磕破了,外頭也淤青了吧?一說話就疼。”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,他的臉色好多了,可她仍怕他跟上次一樣,說著說著就昏過去,死了一樣,簡直心理陰影。
他順著她的臉看,細細瞅了,白膩細滑的肌膚,羊脂白玉一般,清清楚楚的三根手指印,說:“好像是紫了。這些該死的奴才。身上還哪兒不舒坦?”抬著一隻手想摸摸她的臉,可看到自己手上的痘兒,他又猶豫了,隻弓著手指背輕輕刮了刮她的頰,“這兒疼?”
她一把抓住他的手,自顧自湊上去,眼睛瞅著他不鬆,可憐巴巴地把臉貼著他的掌心,小聲說:“你醒著我就都好了,你能離我近點兒嚒?”
他彎彎腰,挨近她一點兒:“這麽近?”
“再近點兒。”她閉了閉眼睛,小扇子一樣的眼睫在他臉前忽閃兩下,“這麽不夠近。”
他再縱過去一些:“這樣?”她身上的甜香氣灌了他滿身滿腔。
她鬆開手,把食指伸到他鼻下探了探,又摸著他的氣息往自己臉上走,笑著說:“要一呼一吸都能吹到我臉上才行。”說著眼眶裏盈起清露一樣的淚,又滿臉喜氣,笑嘻嘻地說,“讓我知道你一直好著呢,粗粗的氣兒……”說到這兒她說不下去了,眼角滑出一串淚珠兒,滾在福臨手上,殺得他皮疼。
心裏更疼。他知道她嚇壞了,生天花大約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死,才有一生,他母親都覺得他死定了,把他扔在這“廢園”裏不顧,隻有她來守著他。
她大約也沒指望他還有生的那一日。所以他昏昏沉沉時,她對他說那些話,就算是說到歡喜時,說到他們的小娃娃,底色也是悲的,她時時刻刻怕他崩了,一晚上醒幾次來探他鼻下的氣兒,還說他有事她也不想活了。
他一個猛子不管不顧地湊到她臉前,眼睛盯著眼睛,鼻尖兒碰著鼻尖兒,啞著聲兒說:“這麽近?”
“嗯。”她的這一句被他直接咽進肚裏,唇接著唇,他把他的氣兒送進她嘴裏,又把她胸上的氣兒吸了個淨,逗得她止不住地抬頭喘一口,複被他拖回去溺住。
這次他占盡了便宜。她總怕給他把痘泡嚼破了,三心二意地眯著眼睛偷偷看他唇邊的痘兒,過了片刻終於被他耗盡了所有的進退為難,潮水一樣的吻把她包了個密不透風,她也顧不得他身上的痘兒。遭不住了,她往他肩窩裏鑽,手指頭摳在他肩頭被她啃的疤上,歎著氣告饒:“我知道你好著呢……”
“粗粗的氣兒……”她重說著前麵三個字兒,把臉埋到他頸間,無限的嬌滴滴的甜香氣,一個勁兒往他脖子上吹。
躲著歇了半天,她氣兒喘勻了,拉著他的手摸到肚腹上,隔著衣裳,一個圓潤可喜的突,“你怎麽不問問它,從你醒了就對它不聞不問的……”
“朕怕你不喜歡它。你不是一直不想要……”他說著把鼻孔湊到她耳邊,重重地一呼一吸,鄭重說,“朕現在好著。朕親自喘的氣兒。”
金花撓撓耳朵,聽著他心裏“砰砰”的心跳:“以前咱倆是親戚,親戚生的孩子,多半活不了。我總疑心它呆不長,指不定哪天就……白白傷神,我一個人難過就結了,何苦拉你一起。現在既然沒有血緣關係,你不是表舅舅……怪不得它長得這麽結實,那麽多折騰都沒事兒。”說著她臉上飄上一片緋紅,他腰好……
穩了穩心神:“中間還見了一回紅,我以為它又不成了,結果卻坐住了,養到現在。”她從背後抓了把袍子,往前送送肚子,調皮地說,“嚇,這麽大個肚子。”
給福臨唬了一跳,放開肚子伸手去扶她的背,又去拉她抓袍子的手:“今兒這麽多事兒,剛還嚷肚子疼,寶音說你沒養好,怎麽敢這麽折騰……”把她虛虛抱在懷裏,湊到她耳邊問,“多久了?你再跟朕說說……”
“怪癢的,你別老對著我耳朵吹氣。”金花撓了撓耳朵,嗔怪地瞪著他。
他抿著嘴要笑不笑,薄唇往下彎,瞪著她一本正經說:“你不是要朕的呼吸都吹到你臉上?”
“你呀。”她伸手點他的額角,看他輪廓英俊的臉歪過去又彈回來。仍是滿身痘兒,可她安下心,都會對著她二皮臉了,大約是要好了。醜就醜吧,等七老八十長一臉皺紋,這痘坑痘疤就都瞧不出來了。活著便好。正想著,他又湊上來,說:“你說。說給朕聽聽。”
“照著你們的算法應該是兩個月……”她又擔心,“剛姑姑是不是跟別人說了?不到三個月不該跟人說,不吉利。”牽扯到孩子,現代人也忍不住迷信,大概因為孩子來的同奇跡一般,若幹步驟,一個也沒有早一步或晚一步,全都剛剛好,才能孕出這個小娃娃,即使是明白科學原理的現代人,也忍不住視之為神跡。
福臨的心思卻不在這兒,摟著她說:“兩個月……”他抻著頭看自己的手從金花背後伸出來,掰著手指頭算,“如今還沒交臘月,往前兩個月就是,九月?”喜得他摟著她搖,“豈不是心想事成,一個月也沒耽擱……朕的第一個孩子。”
“第一個孩子”聽得她心裏怪不是滋味。明明有福全,憨憨壯壯的,怎麽就都不作數了。不過他自己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她們娘倆,她又有說不出來的歡欣,是她想要的,是她想要她的孩子有的。若是在現代,他愛上她,娶了她,肚裏這個不就是他的“第一個孩子”嚒。
“大約比博果爾的孩子還早些。”他想了想又說。一句勾起她對他的“朕不服氣”的不痛快,手搭在他肩上,說:“表舅舅,你老說‘不服氣’,是不服氣什麽?”
作者有話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