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8章 壹貳捌

“福臨, 要是咱倆分開了,你記得來找我。”金花用拇指輕輕捏他食指的關節,一顆水汪汪冒頂的痘, 她斟酌著力,“聽說天花不光壞容貌, 還壞腦子壞手壞腿……你可別把我忘了,想著我們。”她闔上眼睛, 正臉貼著他的側臉躺著, 靜靜聽粗重的氣吹著他的胸起伏。他好得多了,這氣息是兩日前的十倍。

她忖著,他還沒好,又不能見風, 太後必不會挪動他。大約要把她跟寶音遣開, 換成慈寧宮的人。萬一他醒了, 侍疾的功勞都是太後的;要是他崩了, 議政王大臣會議還沒得信兒,太後先人一步矯詔傳位二阿哥福全,既成事實,議政王大臣會議有其他打算也難了。

太後不會直愣愣地簡單把皇後跟寶音換過,八成會下一道廢後遷宮的懿旨。太後是後宮之主,皇帝又病著不理事,旨意由太後下也算正道。金花隻擔心太後把她指到活計粗重的地兒, 她這兩月做不得粗活兒。

寶音姑姑果然太溫柔知禮,全無戰鬥力,從外頭鬧哄哄到殿裏進人, 皇後隻來的及跟皇帝說兩句話。一串雜亂粗重的步子驟然在她耳旁響, 還沒睜眼看, 她被人從**一把扯起來。力道太衝,她眼前一黑,天旋地轉,身子像一片秋風中的落葉,輕飄飄被扯著轉了個圈,她本來朝著福臨歪著,現在背對著他坐在床沿上。

她和他兩人的手仍虛虛握著,皇後被驚得呼了一聲,等坐定了,用泡皺了的拇指輕輕蹭了蹭**病人手上的痘兒,柔聲安慰說:“我沒事。”

“皇後娘娘,萬歲爺還好好的,您怎麽先自行了殉禮。”蘇墨爾帶著哭腔的一句喚,聽得皇後一愣,抬眼看到蘇墨爾領著一隊五大三粗的太監立在床前。她喚蘇墨爾的那句“姑姑”還沒出口,兩個太監上前,一個拿著打濕的手巾捂她的嘴,另一個雙手鉗住她的肩膀。

金花吃一驚,口鼻都被緊緊捂住,呼也呼不出,吸更吸不進。後腦勺被攫住,她抬腳踢來人,立馬手腳也被縛住。殿外幾聲“嗚嗚”,她轉著眼睛看,次間兒烏洞洞的,什麽也瞧不見。寶音姑姑,也被製住了?

蘇墨爾一臉鐵青,漠然看著她,看她往殿外瞅,說:“皇後娘娘既然已殉,便安心去吧。”

她掙紮兩下,整個身子,除了這雙眼睛,竟然沒有能動處。福臨熱乎乎的手還跟她十指相扣,她捏捏他的痘兒。蘇墨爾進門兩句話,她起初一頭霧水,現在終於想明白了。她小瞧了太後,她以為太後要她的後位,結果太後要她的命,一了百了。還裝作她自戕,真好算計。

福臨,她剛還跟他說要是分開,讓他去找她……若是她死了,他就別找了,最好害病壞了腦筋,直接忘了她,忘了這半年,別再吃情傷的苦。

她“嗚嗚”兩聲:“姑姑,我有孕了。”散在空氣裏變做不成調的哼哼,聽到又怎麽樣,也許正是因為有孕要除掉“她們”。剛剛的掙紮把憋在嘴裏的那腔氣兒用盡了,她朝身後的福臨轉了轉眼睛,僅看到窗戶上一片亮,她隻能緊緊抓著他的手。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,一下兩下……

想到死,她身上一陣發軟。上輩子怕死,為著她還有家人,父親是獨子,自己是獨生女,從小爺爺奶奶捧著長大,她死了老人怎麽辦?這輩子呢?阿拉坦琪琪格的親人都沒有血緣關係,而且父親母親還有那麽多兒女和孫子、孫女、外孫子、外孫女,每次過節父母都開恩,太小的孫輩不必行禮,鬧得慌;她就是個不知道父母是誰的野孩子,好在有他,她才有點牽掛。所以她不怕死,她隻有些遺憾,他,她和他,她們仨,來來回回,好像就沒長長久久坦坦****的時候。

他也該好了,染了天花,可是也快好了,等過年,也許都好利索了。想到他好了,她跟贏了似的,朝著蘇墨爾彎了彎眉眼,慢慢闔上眼。

肚子邊沿兒劇烈地疼,一陣一陣疼,她知道不是肚子裏的“瓤兒”疼,就是外頭的皮兒,不知是什麽妊娠反應,最近總疼。隻是娃娃爹的病太凶險,她全身全心都撲在他身上,每次都是抽口氣兒忍著,照常幫他擰手巾板兒擦臉擦手……現在終於不讓她管了,她才有空屏住氣感受下她身上這些不舒坦。

她攥著他的手,緊了緊肚子,不甘心地扭扭身子,馬上被那幾個大漢製住了。她盡力地喘氣,口鼻裏吸進冰冰涼的水,激得鼻子難受發酸,她越發難忍著不哭。

她的小娃娃,模模糊糊的影兒在腦海裏粗粗顯了個形,她不知怎麽就再也忍不住,哭了。

牢牢抓著福臨的手,她使勁摁著她剛剛揉的他的痘兒,她沒關係,可是她和他的這個娃娃呢?伊都沒過過好日子,一開始她惦記著吃落胎藥,後來她總覺得伊有缺陷,終於安心養著伊的時候,伊的阿瑪又病了。她沒日沒夜地惦記福臨,都沒好好回護過肚兒裏這位。吃飯吐了,她顧不上多吃兩口;甚至肚子疼,寶音在身邊,她都沒空問問婦科聖手這孕可還好?

她想鬆了他的手摸摸肚子。小娃娃不怕,上天入地,娘倆一處。沒福氣把小娃娃抱在懷裏親親,隔著衣裳、瞞著肚皮,最後摸一摸也是好的。

這麽想著,金花鬆開扣在他指縫裏的手指頭。可竟挪不出來,福臨的五根修長的指,緊緊籠著她。

眼淚滾在捂住口鼻的手巾上,浸得涼巾子有點生熱,還帶著鹹味兒。她還能活多久?大約有一會兒。她聽著心裏“撲通”直跳,這裏頭也有她的小娃娃的一份跳……再遠處是他粗重的鼻息,比剛剛急促,他快好了,仍趕不及再見她。她知道他們不是親戚的時候,還猶豫生不生二胎。真真今天擔了明天的憂慮,誰想到她連今年的雪都等不到。

她使勁捏著他手上的痘,“噗”,摁破一顆,珍珠那麽大的痘兒,膿液粘在手上,黏糊糊的。她想鬆手,現在沒人給他拾掇,他該難受了。隻是心裏使勁兒,手已經不聽使喚。咦?這麽快嚒?她納罕,瀕死這會兒是不是會想起這兩輩子的事兒?

為什麽她想來想去都是他,他有時候喚她皇後,偶然的表外甥女兒,還有金花,南苑的時候也叫過阿拉坦琪琪格。原來半年過得這麽快……太短了,人生是苦的也太短。一邊想著,他這會兒醒著就好了,再用他好聽的聲音叫叫她的名字。

作者有話說:

哭了。哈哈哈。我哭點好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