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7章 壹貳柒

福臨昏昏躺著。豎著耳朵聽金花跟寶音討價還價, 一會兒要喝山楂湯,過會兒又想吃山楂糕,最後為了小娃娃當然隻是聞了聞味兒, 躲遠了讓寶音喂湯。

他喝著湯,醇厚的酸酸甜甜。裏頭還摻著細小的米, 偶然喝到一粒,軟軟綿綿硌著嗓子眼兒, 另有異香。

吃了渾身發汗, 脾胃酣暢,果然食療的方子比湯藥好得多。

夜裏聽金花跟寶音嘰嘰咕咕說話,奶娘和奶姑娘,想來是一處坐著、摟著, 頭挨著頭, 臉對著臉, 所以聲音特別小, 他聽得斷斷續續。小媳婦兒說著說著聲兒發顫,忍著悲聲哆哆嗦嗦顫顫巍巍,還夾著餓肚子的“咕嚕”“咕嚕”,聽得他心裏一陣一陣抽著。

本以為得了天花就是個死。他不甘心,前朝後宮,都離不了他,南方還沒平定, 他還有多少壯誌未酬;後宮又有她,紙老虎一樣的嬌人兒,一時一刻一事也離不了他。可是滿身痘兒, 渾身高熱, 他的心也跳著跳著就漏拍, 斷斷續續的,他想著不知何時大約就要停了。

今日,身上的熱度終於消一些,他的心又活泛起來。身上又癢又疼,痘泡癢,可是一破,痘下的皮露出來,鑽心地疼。一隻涼涼的小手捏著綿軟的紙給他擦拭;過後還有濕帕子蘸著鹽水,殺得他打哆嗦,又疼又爽快。想著這麽好得快,他勉強忍得住。可惜心裏明白,身子還是動不得,金花跟他說話,他轉著眼珠兒想睜眼,再不濟,動動手指頭也好。跟她說一聲,他都聽到了。

掙紮了一天,深夜,他終於累睡著了。病了好幾天,就這天夜裏睡得香,連個夢都沒有。等再醒,他發覺自己籠在熟悉的甜香氣裏,是她身上的味兒。屋子裏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兒。

正想著,聽金花先說:“姑姑,這屋裏味兒,咱們給他把帳子掖嚴實了,透透風罷。”都說痘症不能見風,金花上輩子生水痘,在家裏窩了一周,天花想來類似。

身邊一涼,氣味就清爽,聽金花說:“姑姑,是不是要下雪了?這麽冷。我來了還沒見過下雪呢。”

“瞎說,你來了一年,怎麽會沒見過下雪。你從科爾沁起程那日,咱們科爾沁還下雪呢。”是寶音的聲音。

她到京的那天,好像也下雪。他記得有個雪天,吳良輔戰戰兢兢來稟他,說:“萬歲爺,科爾沁格格的車駕,進京城了。”

他皺著眉站在殿下看小太監掃雪,還著實傷感了一把,那時,他覺得他的婚姻就跟這院子裏的雪似的,本該晶瑩潔白,先是被人踏上腳印兒,後來又被人拿著髒掃把掃成一堆兒爛泥,掃把上沾的黑泥點子甩在白地上,沒踩到的地方也髒了。

誰想後來是這麽個局,這麽甜,這麽暖,隻是波折不斷。撇開“隻是”這句,他忍不住彎著嘴角笑。

這一下正被金花看見了。關嚴窗戶,她輕邁兩步到床邊給他鉤帳子,撩開布幔一低眉,正瞧見他臉上起皺,薄薄的唇、尖尖的唇角,又有了血色。

“姑姑,快看,萬歲笑呢。”她忙喚寶音,不想烏斯跟個影兒一樣,“嗖”地躥到床前,雙目如炬,肆無忌憚盯著雙目沉沉緊閉的龍顏,看了片刻,趴在地上磕個頭:“格格,奴才去慈寧宮稟報。”

聽的皇後一愣。烏斯已經麻溜兒出門了。

等烏斯“吱呀”關了殿門,皇後才大夢剛醒一般,問:“姑姑,你說萬歲好轉了,太後會不會來搶他?”

太後的本意是命烏斯守著,皇帝一咽氣,馬上推二阿哥福全繼位。若是好轉了?皇帝在處就是權力的中心。這麽簡單的道理,皇後這樣不愛權力的人都明白,太後大半輩子都在謀略弄權,怎麽會不懂。

金花忍不住擔心自己的身世,假格格。福臨染病前,太後曾圈禁了她。若是他好了,太後要把他倆分開,先要看他的意思,他還能攔著;糟就糟在他現在這樣,昏迷不醒,可是臉上的痘兒起了頂,明眼人瞧著都向好了,太後要把他們分開,就像動動小手指那麽簡單。

“福臨,福臨。”她輕輕喚他,“你笑了,你醒了?你快些,萬一太後拿我,我就不能守著你了。”她手裏拿著白綿紙,輕輕洇他身上的破潰,一邊說,“先用紙,再用鹽水。紙用過就棄,收著焚化了,萬一我走了,你自己記著。”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,從睿親王府到慈寧宮,腳程慢的人,一個時辰也能打個來回;她生怕還沒給他拾掇清爽,太後的懿旨先到了。還要把她給他用的那些“奇方”都記下來,也不知是哪個起了效用,食補藥療,都用著吧。又說,“怕敗血症,要多吃維生素C,條件有限,等醒了,水果蔬菜多吃點兒,吃了才有力氣好……”

金花覺得自己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太,一刻不停在福臨旁邊嘮叨,千言萬語,不知哪句話戳著寶音的心了,她在旁邊端盆收綿紙,一邊忙一邊抹眼淚,到後來終於撐不住,坐在腳凳上擤鼻涕:“我可憐的孩子。太後怎麽能……就算不是博爾濟吉特氏,也是草原來的蒙古人,千辛萬苦的,還沒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,先卸磨殺驢。”

“姑姑,幫我去外頭守著,還有好些事兒,萬一沒拾掇好,太後派的人先來了,你就攔著他們,說不方便進來。能拖一刻是一刻。”金花用胳膊肘兒捅捅寶音的肩頭支她出去,她還想跟福臨單獨呆一會兒。

“姑姑知道我是蒙古人,我反而不知道。我要是生下來就記事兒就好了,就能知道我媽是誰。”不光阿拉坦琪琪格的媽,還有金花自己的媽,一點印象也沒有,她可太想有媽媽了。“太後對我像對四貞妹妹一樣就好了,那我就有媽了,你說是不是。”

她強烈的預感,無論他是不是向好,太後一定想著把他倆分開。難得,荒廢了幾年的睿親王府裏還有筆墨紙硯。筆是禿筆,墨是臭墨,硯台也是最普通的。多爾袞在學問上有限,不在意這些,反而沒被人看上收走。她匆匆研墨寫字,把剛跟福臨說的話重新分了條目謄出來,又把這摞紙掖在他枕邊。

外頭已經鬧騰起來,亂糟糟的人聲。她渾然不顧,柔柔歪在他身邊,伸手拉住他纖長的手,柔荑般的細手指穿過他的指縫兒,十指相扣。

湊著臉上前,用小巧的鼻尖蹭他的耳朵,嗅他身上酸臭的味兒,搖他的胳膊,窩在他身旁取暖:“福臨……”

作者有話說:

2號應該還有一更。

假期愉快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