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6章 壹貳陸
烏斯粉紅的手心幾顆焦糊的白果, 幽幽伸到皇後眼下:“格格,奴才在宮裏草坷垃裏撿的,火烤過, 香的。”
皇後看烏斯,草原上風利, 給她吹出豔紅撲撲的臉頰,入宮日子短, 還沒養過來。一雙單眼皮, 冷冷的清澈眼神,尚存天真。這樣一個小孩兒,偏偏是太後和蘇墨爾送來監視他們的,隨時回去通風報信。皇後扁了扁嘴, 暫時放了悲, 懷著科學客觀的態度說:“這個不能生吃, 你沒生吃吧?”
“吃過, 不順口。”烏斯眨了眨高挑的細眼,調皮地說,“外頭皮臭,剝完手都是黃的。豬胰子洗了,那味兒也嵌進指頭指甲,生吃咽不下去。”
“快得了,說得人……聽不下去。”皇後皺皺眉, “照道理外頭的皮兒漚爛了,水一淘就幹淨。可是怎麽漚,我也不會。”
烏斯吞口口水, 問:“娘娘吃嗎?”
“吃啊, 就這幾顆?還有生的嚒?這個該用瓦片托著烤, 就不會這麽糊頭爛腚的,或者用鹽烤……”居酒屋的下酒菜,一邊撚著手指尖兒粘的鹽,一邊剝白果,還要把裏頭一層金黃色的薄衣也搓了。上輩子的日子。這輩子吃個火烤糊了的懷懷“今”罷。
烏斯在袖口掏了掏,又掏出來幾顆:“生的沒了,就這些。”想了想又掖回去幾顆,“奴才在宮裏吃不飽,最近禦膳房的太監也沒心思,更吃不飽人,這幾顆我留著。格格,明年再收了時,我孝敬。”
皇後聽她這麽說,伸著修長的指從她掌心裏拈了兩顆,說:“那我就嚐嚐罷了。你的還留著。”“嗑嘣”一聲咬開,白果的清甜微苦的味道霸占了舌尖,她突然又想哭,明年,明年她在哪兒呢?看看躺著的福臨,他呢?明年臭果子遍地的時候,秋天,可她隻想活到夏天。抽著鼻子問,“你怎麽叫我格格……”
“格格是格格的時候,給烏斯分過狼。在烏斯心目中,格格一直是格格。”烏斯說著狼,又開始咽口水。
從記事兒起,難得吃飽,長這麽大,幾回吃飽都能數得過來。一回是種痘,寶音姑姑奶茶管夠,裏頭還有炒米和風幹肉;一回是阿拉坦琪琪格獵了頭狼,家裏的小孩兒都分了肉;再有一回就是她父母離世,親王主子給吃了一頓飽飯。
來宮裏頭,慈寧宮人多,烏斯又是後來的,年紀小,慈寧宮那麽多剩的湯湯水水,反而吃不飽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天天饑腸轆轆,所以天塌下來,奶餑餑也要先吃到嘴裏。才有了夾著掃帚在慈寧宮院子裏吃奶餑餑那樣事兒。
“嗑嘣”,皇後又咬開一顆白果,搓了衣兒,不舍得吃了。留著給福臨,來自上輩子的味道,不是什麽稀罕物,她也想留著跟他一起嚐,順便說說上輩子的事兒。
“你倒忠心……”蘇墨爾派來盯著他們的人,忠心,也該是對太後和蘇墨爾忠心。皇後不戳破,隻小心用帕子包了那顆果子,“還是個吃貨,一塊狼肉就把你收買了。你這麽愛吃,幫我想想,宮裏現在有什麽果子。”
“最近隻見太後吃過凍梨和凍柿子。蘇墨爾姑姑都有數,踅摸不來,奴才沒吃過,不知道什麽味兒。”烏斯覷著眼睛看金花,早上就吃了個奶餑餑,現在她早餓了,想到凍梨,她嘴巴裏濕漉漉的,那個黑色的團團,究竟什麽味兒。
金花意外發覺這小宮女是個吃貨,靈機一動,讓她幫著找富含維生素C的水果。福臨這滿身痘,以後一破,還得防敗血症。現代一片維生素就能解決的問題,在當時厲害如不治之症。凍梨和凍柿子,萬歲這身子,怕遭不住。“還有呢?要新鮮的,酸的。”皇後說。
“酸的……”烏斯轉著眼珠想,她不喜歡吃酸的,吃了酸更容易餓。不過進京時,過了古北口,還沒到朝陽門,他們曾經過一片紅果林,她閑著沒事兒,摘了一小包袱紅果,進宮後生生擱幹皺了。她不舍得扔,餓極了也能咬兩口,所以一直在她的宮女住處擱著。
“奴才有幹了的山楂。”烏斯一拍手,“不過不新鮮,進京那會兒摘的。特別酸,吃了格外容易餓。”烏斯像吃了酸山楂,緊眨了眨眼,皺著鼻子縮了縮脖子。
“在哪兒?能給我嚒?我現在什麽也許不了你,可你知道寶音姑姑有多厲害,等這事兒完了,讓寶音姑姑報答你。”甭管山楂治不治敗血症,金花聽到山楂先咽口水,她想吃,恨不得立刻馬上吃到嘴裏,酸溜溜麵兜兜的山楂,要是蘸成冰糖葫蘆就更好了,晶瑩的脆殼下裹著一顆一顆鮮潤酸爽的山楂果。
幹的也行,拿什麽換都行。皇後雙手在身上捏了捏,果然身無長物,上輩子到這輩子,頭一次體會“一分錢難倒英雄好漢”。
“在我住的宮女房裏。”烏斯說,見皇後略失望,忙又追補一句,“就在慈寧宮耳房,傍晚蘇墨爾姑姑找我問話,我順道取一趟。”
烏斯低頭沉吟:“奴才不要寶音姑姑報答,讓奴才頓頓吃飽就行。像剛剛的餑餑,奴才一頓吃三個,今早才吃了一個……”
聽得皇後在愁雲慘霧裏忍不住笑出來:“這個簡單,你去找寶音,問她要。就說我說的。”
烏斯拔腳要走,想起蘇墨爾囑咐的要寸步不離守著皇帝,又停下,說:“稟格格,蘇墨爾姑姑不讓我離了萬歲爺。”
“那,現在我給你守著,你去找寶音要了餑餑,來跟前守著吃。”
烏斯一聽有道理,高興地躡手躡腳小碎步出去,皇後看她小心翼翼,黯然說:“你走你的,吵不到他,他現在,什麽也聽不見。”
*
慈寧宮
天剛擦黑,蘇墨爾領著烏斯見太後,屏退伺候的幾個宮女太監,蘇墨爾對太後說:“娘娘,這是睿親王府守著的烏斯。”
又對烏斯說:“太後娘娘憂心萬歲爺,今兒皇帝和皇後可還好?”
烏斯趴在地上,說:“萬歲爺一直睡著,皇後娘娘一直哭。”
太後冷冷問了一句:“皇帝可醒過,跟皇後說過什麽話?”
烏斯說:“沒醒過。倒是皇後娘娘一直跟萬歲爺說話。”
“哦,說了什麽?”太後眼皮抬了抬。
“娘娘說,萬歲爺有事,她也不想活了。”烏斯想,皇後跟皇帝說過的話也太多了,一會兒是阿桂,一會兒是二阿哥,還有親王、福晉……絮絮叨叨,不能勝記。好些人烏斯也不認識,沒見過,她學舌也學不明白。
太後和蘇墨爾聽了,對望一眼,若是皇帝有事,皇後自裁,倒是幹淨,省得他們動手了。但是表麵功夫仍要做足,太後垂淚說:“這孩子,是往予心上捅刀子!皇帝已然這樣,她這麽說,予更痛不可當。太醫可來瞧過皇帝?”
烏斯回說:“來了個黃頭發綠眼睛的老頭,叫……”烏斯當時正吃皇後撤下來的膳,隻瞄了一眼來人,就沒在意。太後想了想黃頭發的老頭,隻有湯若望,接話說:“湯若望吧。”
“是湯……什麽!”烏斯忙應,又鬆了一口氣,派她去就為了看帝後說了什麽、做了什麽、見了誰,她顧著吃,竟沒在意。隻能多說點兒她知道的,“皇後娘娘攔著不讓進,說他沒種過痘兒,萬歲爺的病會過人的。”
“他們還說了什麽?”太後問。
“湯說他明日再來,給皇後娘娘帶一種什麽咖……”
不等烏斯說完,太後跟蘇墨爾說:“聽聽,都跟宮外的人私相授受上了。”
兩人沉默了一會,太後對烏斯說:“去吧,勤快點兒,好好守著她們,萬一皇帝……病情有變,速來稟報。”
烏斯爬起身,突然想起皇後身子不好,一日三餐吃兩口就“哇哇”吐,也不耐久坐,坐一會兒就嚷腰酸,總是歪著,手裏捏著萬歲爺那雙疊滿了痘兒的手玩兒。還問自己要山楂,要酸的、新鮮的……
說不說?蘇墨爾姑姑本意派自己盯著萬歲爺,龍體好了歹了,馬上來慈寧宮報信兒;睿親王府也缺人手。她本是粗使的小宮女,幹得多的是掃院子這樣的粗苯活兒,太後、皇帝,還有仙女兒一樣的皇後,她隻能遠遠看看。這次有機緣,終於能去禦前伺候,蘇墨爾姑姑也囑咐她該好好曆練曆練細致活計。
自己雖然年紀小,但是眼觀六路,留心著主子的一舉一動,守著萬歲爺的時候還盯著皇後。盤算清楚,烏斯立在當地,並不走,大聲說:“太後娘娘,皇後的身子……”
結果太後隨著話音眉頭皺起三道褶兒,截住她的話頭:“慢提皇後,現在聽到他們小夫妻,予直犯頭疼,去罷。好好伺候他們。”
*
烏斯拿了幹山楂回睿親王府。夜裏冷,她跺著腳一路小跑進殿裏,一喘,麵前就冒白氣。進了殿,她“撲通”磕個頭,咳兩聲,甕聲甕氣說:“格格,幹山楂拿來了。”
寶音看了眼皇後,好奇她要幹山楂做什麽。皇後也正看寶音,用下巴頦朝著烏斯努一怒,說:“姑姑,快接著。”又對烏斯說,“冷吧?你自己撥撥炭,暖和暖和。”
“姑姑把山楂收拾收拾,熬一碗濃濃的山楂茶給萬歲。”寶音正要走,金花的手連日侍弄手巾板,泡得又白又脹,她伸著白胖的手拽寶音的袍子,嬌頹的聲音說,”姑姑,我能喝嚒?想喝酸的。最近總不舒服……”
寶音看了眼正低著頭撥炭的烏斯,對著皇後嘴角向下一彎,唇邊現出兩條威嚴的法令紋,深沉的聲音說:“娘娘,是給萬歲爺的藥。山楂活血化瘀,萬歲爺吃對症。您吃怕是不相宜,本來就吃不下飯,再吃這個更散氣。”說完看了眼皇後捏著自己袍子的手,皇後忙縮了手,“姑姑,我隻漱漱口,嚐嚐酸味道,再吐出來,行嚒?”大約跟女明星吃飯一樣原理,好吃的嚼兩下吐出來,就算是吃過了。
“娘娘,要吃酸的,吃酸梅子罷。”寶音說完拿著山楂包兒出去,皇後等聽到“吱呀”一聲,想著寶音出殿了,用手支著頭,歪在福臨身邊,說:“瞧瞧,哪有酸梅子,之前那罐兒早吃完了。坤寧宮還有漬好的,回不去。姑姑對我‘談梅止渴’,哄我。你得快些好,給我們做主。”另一手搭在腰畔,白胖的手指尖兒在肚臍兒上,往下挪一挪,輕輕摩挲著袍子下的丘。
肚子沒長,她瘦了。這幾日,睡不好,吃不下,又忙亂,擰不完的手巾板兒灌不完的藥,五內如焚,她迅速清減了。袍子的肩線鬆了,腰也細瘦,顯著肚子。烏斯在,她不敢明說,輕輕拉著福臨的手,柔柔捂在肚腹上,嘴上卻說著:“腰都瘦了。”
福臨躺著不動,一摸上那個丘,原本靜靜的眼珠兒立馬在眼皮兒下溜溜轉,睫毛顫著,像是極力睜眼,又像是在夢裏。
金花看了忍不住笑,這是至大的進展。她剛來時,他連眼珠兒都不動,昨天她幾乎疑心他回光返照,現在她對他說話他都能轉眼珠兒了。“不著急,熱度已經退了一點兒,現在抱著萬歲也當不得小火爐了,咱們屋裏的炭盆都籠得比前兩天熱。”想了想還有什麽是他在意的,“前朝也沒事。姐姐、姐夫,還有姐姐的老公公,都把著呢。”
湯若望探病時悄悄遞了個奏折進來,是純簡親王濟度上的折子,裏麵還有金花的小外甥女兒南定寫的夾片,讓小姑娘寫字是防著萬一被不相幹的人瞧見,便取“童言無忌”的意思。“鬆篁”兩個大字,乍看是給皇帝姨父看小姑娘練的字兒,實是以“鬆篁有節”向皇帝表忠心。
濟爾哈朗自博穆博果爾選福晉便對蒙古諸多忌憚,如今太後力主二阿哥福全繼位,萬一太後攝政,蒙古貴族在滿清的勢力進一步擴張,以後的天下,恐怕分辨不出是姓愛心覺羅還是姓博爾濟吉特。萬一逼不得已,宗族耆老和宗室所把持的議政王大臣會議也隻能棄了福臨的子嗣,另選儲君。
皇太極殯天時並未留下立儲遺詔,福臨是多爾袞攜議政王大臣會議推上皇位的;如今,議政王大臣會議也能把其他宗室推上王位。之前皇帝已經把太後在前朝的勢力和兵權剝了個七七八八,隻靠蒙古四十九旗在滿清掀不起改換王朝的巨浪。
烏斯在一旁守著,話都不能明著說,隻能含糊,皇後賭著小宮女不知道她姐姐和姐夫是誰,更賭她不會出去學舌。
正躺著,福臨臉上的痘兒破了一顆,膿水一流,跟淌眼淚似的。金花愣住,一直忙著退燒,又盼著痘兒發起來,破潰怎麽處置,她跟寶音沒商量過。忙用白綿紙洇了洇,又叫寶音:“姑姑,快來。”
寶音帶著一身山楂湯的味兒進來,酸溜溜的,她聽皇後叫的急切,也急了,問:“娘娘?”
“姑姑,這痘兒破了一顆,怎麽辦?”
寶音一看,說:“娘娘又用手摳了?還是摸了?無緣無故的,還沒起頂,怎麽就破了。”
“早熟唄。十三四歲就生孩子,還不是早熟……”說著皇後伸著食指頂了頂福臨的額角,推得他頭一歪,又彈似地正過來。連脖頸子都比前兩日“勁道”,那天被金花搖兩下歪在一旁,曾把她唬了一跳。
寶音捉住皇後的手,說:“熱度才退下去一點兒,娘娘不是尋死覓活那樣了?”他的身子好一分,她的精神好十分,都有心思戳皇帝的腦門兒了,寶音覺得她放肆,可是又說不上為什麽,仿佛原本就該這樣。寶音忘了,帝後二人一處時就是這麽她說他聽,她鬧他哄,她放肆他兜著,戳一下又算得上什麽。
“洇過用鹽水洗洗,痧得疼也不妨事,疼狠了醒過來,就放心了。”寶音接過皇後洇痘兒的白綿紙,隨手扔在炭盆裏,說,“這個也過人,專門收著燒了。這症委實禍害,看緊了,別傳出去。”寶音看著白綿紙在炭火上忽一下燒成燼,聽皇後說,“姑姑你身上什麽味兒,真香。”說著,她雙手摟著寶音的腰,臉埋在寶音衣裳上一通嗅,“是山楂湯!姑姑我真的不能喝?”
皇後仰著頭看寶音,下巴頦磨在她衣裳上,精神好些,瘦了之後顯得尖尖的小臉兒仍像敷了粉那麽白。一雙眼睛水汪汪的,小狗小貓那樣盯著寶音,眼睛裏都是“饞”。
寶音努了半天勁兒,才在這殷殷的注視下搖搖頭:“正是當緊的時候,就是個山楂,又不是山珍海味,怎麽會忌不住。”手摸著皇後的後腦勺,揉一揉,“哎,山楂湯該好了,一會兒我伺候萬歲爺喝,娘娘去歇著。”
等寶音再回來,皇後給她一顆鵝黃色的果子,外頭的皮兒幹裂出一條條紋路,像皴了。“姑姑我才想起來,還有顆白果,一起給他灌下去吧,好吃的。”
作者有話說:
竟然,已經,寫了四十萬字。
有天突發奇想用收益除以全訂的花費,竟然好多讀者看過。再考慮下隻看了一章、隻看了一部分的讀者,就更多了!瞬間淚目。多虧現在戴口罩戴帽子,睫毛扇得眼鏡片一片點點。
感恩,感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