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5章 壹貳伍
日頭又落下去一次。夜裏金花困倦得不成, 可睡著了都是噩夢。福臨昏過去時倏然失神的臉一次一次在夢裏閃,嚇得她一個猛子醒過來,桌上的燈晃得她眼睛睜不開, 眯著眼睛皺眉伸手去探他的鼻息。等他的氣息絲兒一樣噴在手上,她才蜷在他身旁再淺淺眠一眠。
終於等到早上。她早早醒了, 在晨光裏直勾勾瞪著他,希冀他就像昨日一樣, 突然醒了, 用他微微啞的好聽的聲音同她說話。他眼皮略動動她先發覺了,湊到跟前目不轉睛盯著他。臉上的痘兒,像是比昨日飽滿些,透皮兒裏汪著一股水兒, 密密疊了一臉。她蜷在被窩兒裏, 隻把一張小臉兒露在他麵前, 就跟他醒著一樣, 對他小聲說:“現在可真醜。聽說天花的痘兒發起來比沒發起來好,眼瞅著比昨天發了。”揉捏著他的耳垂兒,“我隻喜歡長得好看的,非要個兒高,臉俊,聲音磁,性子真。可你現在這樣, 我將將能受著罷!你再挺挺,等痘兒癟了,就該退燒了。”
他寂寂無聲, 她兩日跟他說了許多話, 他一點反應也沒有。好在能捏著鼻子灌藥, 太醫的藥、金花胡思亂想出來的枸杞、人參,流水似的。她從來不承認,她隻身體力行死馬當活馬醫,正路子治不得的症,盼著劍走偏鋒能有點效。
蘇墨爾派來的小宮女叫烏斯,捧著一斤人參跪在床邊兒時,正碰上皇後帶著寶音給皇帝灌藥。烏斯是慈寧宮粗使的小宮女,年紀小,人倔,蘇墨爾前次回科爾沁,見她跟一群半大小子摔跤,摔得滿臉泥,咬著牙不認輸,忍不住佩服她墮在泥裏卻有誌氣,於是問:“你是誰家的?跟我去京城願意嗎?”回去宮裏,教好了,以後是得力的奴才。
小姑娘一插腰,說:“我是我家的,隻要能吃飽,去哪兒都行。”
後來蘇墨爾一打聽,是親王家的奴才,爹媽亡故了,現在科爾沁無親無故。於是要了阿桂,又就手要了她,一起帶回京。
洗蛻幹淨,換了衣裳,是個紅臉膛的靈透孩子。可惜性子野,手粗,隻能在慈寧宮當個粗使的小宮女。蘇墨爾想著,等大大,出落好了,送到哪宮主子前都是把掌事的好手,幹脆,不認輸,還忠心。
如今宮裏鬧天花,慈寧宮也缺人手,一撥人“出花”倒了,一撥人調去跟孔四貞和福全封在慈寧花園裏。太後身邊短不了人伺候,要再送個人到帝後麵前盯著,竟騰不出人來。蘇墨爾正站在殿前盤算,一眼看見廊下,烏斯懷裏抱著個掃帚,捏著個奶餑餑要咬。十一月,將落雪了,她縮著脖子,專心致誌盯著手裏的奶餑餑,細長的單眼皮兒瞪出雙眼皮兒的褶兒,一雙手凍得蘿卜似的,咯吱窩裏還夾著個掃帚。
蘇墨爾喚了聲:“烏斯。”
她慢悠悠抬起眼,急急忙忙把奶餑餑送到嘴邊,一邊答應著,嘴上不怠慢,一口咬上去,嘴裏噎滿了,含糊應一聲:“姑姑。”
“你種過痘兒?”蘇墨爾看她腮幫子鼓著,又好氣又好笑,宮裏都亂成一鍋粥了,她還有心思偷懶吃餑餑。送到帝後處的人,可別再染了天花回來。
“種過。”烏斯咽了一口,又照著奶餑餑咬一嘴。親王家的人,無論是主子奴才,皆種過痘兒,寶音認不過來哪些奴才種過,於是想個法兒,種過的手臂上燙個香疤。烏斯九歲上就種過痘兒,那時候她爹娘還在呢,她阿媽帶著她去求的寶音。
“那你來,送一斤人參去睿親王府。”蘇墨爾招手讓她進殿,給她一包人參,細細囑咐一番,讓她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臨了,把太後的點心給她一個,“吃吧,酥皮兒的,有餡兒,你試試。這次的差當好了,我管你一月的點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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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花細白的手指躲著痘兒捏住福臨的鼻孔,他一鬆嘴,寶音就灌藥進去。兩人正忙,蘇墨爾派來送人參的小宮女到了:“娘娘,奴才來送人參,蘇墨爾姑姑說就留在這兒伺候萬歲爺。”
一碗藥灌進去,總要吐半碗出來,金花忙著托帕子接,忽然聽底下小宮女說蒙語,顧不得看她,隻扭扭頭,說:“人參擱著,你先去。”等兩碗藥灌完,金花想總有一碗藥吃進去了,才收了手去淘帕子,一轉臉,發現那個小宮女還跪在底下。
“怎麽還在這兒?”皇後問。
“姑姑吩咐要寸步不離守著萬歲爺。”烏斯跪在底下,把裝人參的藥包兒囫圇抱在懷裏。
皇後跟寶音互相看一眼,果然派人來盯著了,皇後想想說:“那你也別幹跪著,來洗洗帕子,我忙了一早上,累了。”
烏斯看了眼**的皇帝,想著伺候也算是寸步不離守著,於是由著寶音接了人參的藥包,自己去盆裏洗帕子。
皇後坐定,寶音端膳進來,烏斯聞著味兒,手上洗著帕子,眼睛卻往寶音剛擺的膳桌上瞄。又吸吸鼻子。
親王家的格格,烏斯以前見過。輕易不出門,聽說是有師傅教導,拘在房裏學書。烏斯阿媽總說,格格念這麽多書,以後要當女狀元。後來見了格格騎馬射箭,烏斯又覺得阿媽說得不對。以阿拉坦琪琪格在馬背上的功夫,她不該當女狀元,該當女巴圖魯。
再見格格,她已然宮裏的皇後娘娘,在慈寧宮,烏斯隻遠遠看過她,長高了,粉白臉上總是笑意盈盈的,拉著皇帝的手,穿波光粼粼的緞子衣裳,柔軟纖細的腰肢,好看得跟仙女兒一樣。
現在睿親王府,終於能湊近看,烏斯又覺得仙女兒落了凡塵。跟她一樣穿藍布袍子,頭上連朵絹花都沒有,黑漆漆的眸子下濃濃的鐵青,還病歪歪的,吃著吃著膳就“哇哇”吐。哪還有在草原上一箭射中狼眼睛的爽利。
“唉。”烏斯歎口氣,端著臉盆出去換水。
她一走,皇後跟寶音說:“這個小宮女好笑,倒像是洞悉世情一樣,看我還歎氣。說一口科爾沁土話,難為蘇墨爾找個這麽嫩的秧子來看著我們。可見慈寧宮也沒人。這麽想就不那麽怪太後不管萬歲了。”
寶音看小宮女走了,忙問:“娘娘身上怎麽著?剛娘娘沒吃幾口。萬歲爺已然這樣,娘娘仍要多保重。”寶音所關心的,隻有皇後的身子,勸解寬慰的話,每日說幾遍才安心,“這丫頭,老奴瞧著眼熟……”
寶音說這話時背對著門口,剛好被端著銅盆回來的烏斯聽見了,說:“姑姑不認得我也平常,我是親王的家生奴才,小時候姑姑還給我種過痘。”
金花難得暫時放下福臨的病,聽小宮女這麽說,問:“你是從科爾沁來的?我父親母親可還好?你叫什麽?”
小宮女彎著腰雙手墜著個裝滿了水的盆,憋著氣一路走到桌上放下,喘口氣說:“娘娘一口氣問這麽多問題,可教奴才怎麽答。”
“奴才叫烏斯,科爾沁來的。王爺和夫人,奴才隻遠遠看過,聽蘇墨爾姑姑和阿桂哥說,主子都挺好。”
“阿桂,你也認識他?”皇後眼睛盯著地,小聲問了一句。權當幫阿拉坦琪琪格問。
“本來不認識,來的路上姑姑讓我看著他些,算是認識了罷。”
“阿桂也好嗎?”皇後仍忍不住問。
“來的路上是好的,現在,聽姑姑說,正拘著等發落。”怨不得蘇墨爾看上烏斯,烏斯真是個妙人,幹幹脆脆說她知道的實話,不添油加醋,也不藏著掖著。
金花在福臨身旁歪下,拉著他的手,小心伸著指頭從他指縫裏穿過去,十指扣好了,商量說:“要是你好了,就饒了阿桂?這樁事是他做錯了,可是我細想,總覺得難怪,青梅竹馬的戀人丟了,換誰也要瘋一瘋。他這麽傷你,我心裏難過、心疼,若是你好了,之前那些情,就當用這次的劫抵了。若是不,這世上也沒有一個我了,談不上寬宥什麽。”
看了眼旁邊的烏斯,繼續說:“科爾沁的人來,說父親母親都安好……福全將來繼位,我念著漢民,但那終究不是我操得起的心。我也算是沒有牽掛了。”說完扭臉對著烏斯嫣然一笑。
烏斯看皇後烏突突的臉上淡然綻出個笑,尖尖的眼角眉角,彎出個甜蜜的弧,厚唇略帶蒼白,唇線分明的,像一顆粉色的大櫻桃。烏斯眼瞅著那個仙女兒又回來了,隻是太悲戚,臉上籠著笑,卻沒有一絲喜氣兒,隻有莫名的釋然。
又聽她說:“一會兒咱們吃獨參湯,以前不稀罕人參,現在竟然要專門去找,蘇墨爾姑姑那兒又多耽擱一日才送來。吃了這個,咱們是一定要好的了。”
若是吃了這個還沒起色,金花就徹底技窮了。再想不出來還有什麽法子,多喝熱水嚒?她們已經一個時辰就灌回水,比福臨醒著的時候喝得更多,初入冬時,他傷風,每天忙得腳不沾地,都沒工夫喝這麽多水。
突然再也撐不住,她伏在他肩頭上。昨兒他醒了一回,仗著這點希冀,蘇墨爾誆她去慈寧宮,她還能有那些機變,變著法兒演戲不去;可他從昨天早上醒了一回之後,再也沒醒過。
更有甚者,寶音不信他曾醒過,說什麽:“娘娘急糊塗了,這樣的高熱,不驚風已經萬幸,怎麽還能醒著跟娘娘聊天。”說到後來,金花也疑心福臨那個醒是她癔想出來,是她太想他,太盼著他醒,太盼著他知道他倆的好消息。
皇後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,隻把頭埋著,聞著福臨身上越來越重的病氣。正難受,耳邊響起熟悉的科爾沁土話:“格格,吃白果?”
作者有話說:
我會好好寫。
二更正在寫,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更嘿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