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1章 壹貳壹

福臨一鬆口, 金花人趴著,心裏清楚,慌去抓茶碗, 扶著他的脖頸把研的半顆蜜丸急急灌下去。太急了,嗆得他咳。

她抱著他的頭, 盯著他的滿頭滿臉痘兒,眼珠兒在眼眶裏一動不動陷著。她捏了捏他薄薄光滑的耳垂兒, 問:“你醒了嚒?”

他醒了, 他早就醒了。隻是發了一天高熱,水米未進,藥石未到,他的身子跟魂兒像是分著, 魂兒在動, 身子卻一動不動。小媳婦兒說得有一句沒一句, 他聽得恍恍惚惚。

他也想她, 他從慈寧宮出來就想她,所以才去坤寧宮挑她的東西,一邊醋溜溜,一邊念叨她。

相處半年,貓兒終於對他有些親近,肯在他腿旁盤桓。胖大橘被他一把捉住,抱到榻上。摟著暖著, 回想金花揉貓,盤腿而坐,把貓兒囚在懷裏, 笑意盈盈, 細白纖纖的手抓抓貓兒胖臉的下頜, 聽貓兒“呼嚕呼嚕”。

現在貓兒在他手裏也“呼嚕呼嚕”,他心裏想她想得像有貓爪兒撓。她跟阿桂那點兒陳穀子爛芝麻,哪比得上他這大金剛鑽的情意。想了想,把大鑽戒指縛在胖大橘的脖子上,再把貓兒交到吳良輔手上:“貓兒也送去,皇後離不開它。”

第二天一早就惦著去接她。整晚上沒見,他等不及下朝。還沒起床,早想好了,要她給他戴台冠。今兒是新帽子,貂毛、大東珠,都是她喜歡摩挲的。手在他頭上摸弄,臉上就綻出一個溫軟的笑,尖尖的眼角,彎彎的唇,他看著就歡喜。正要她來給他係冠帶才是,無論如何得把她接來。

這時他已經燒得渾身滾燙,一動,全身的皮)肉都像在剌刀子,手剛撩開帳子,他直接從床邊栽到地上,人事不省。

等他能聽見動靜,他已經躺在這間灰塵蛛網繚繞的廢殿裏。眼皮重得抬不動,嗓子也喊不出聲兒,皇額娘、奴才,沒有一個人在旁邊。

“哐啷”一聲,他猛醒過來,熟悉的“噗篤”“噗篤”聲兒,是她!孤零零躺了大半天,他以為他隻有等死了。他也曾想過她來不來,可她還圈禁在永壽宮,太後做主出的主意,他點過頭。萬一她怨他……

臨走,她還跟他說了句話兒,硬是被太後打斷了,他隻聽她說“我”,別人都奴才奴才,隻有她總是“我”和“你”。以為拖不過一夜,今兒見了問問說了什麽,她怎麽了,誰知他現在躺著等死。

早知如此,他昨天就該帶她回宮,把她圈在懷裏,細細問她要說什麽。再親她,把後半輩子的親膩一股腦兒給她。就算死了,也不會像現在這樣,躺在這兒一陣陣覺得心裏遺憾。他跟她的最後一麵是她撲到阿桂懷裏,他生氣,圈禁了她。

萬幸,她來了。他硬撐著一絲清醒,等著那人的手摸過來,不想就這空檔裏,他的思緒一縷一縷又散了。他等不及她,昏死過去。

等他的手被拉著摸到一個冷)硬的腹上,他聽她問,是他想要的嚒?嗬。真的是娃娃?她的和她的,混著二人的骨血。眼睛快被高熱烤幹了,幹巴巴的,可他仍激動地想哭,他的第一個孩子。

也不知從何時起,時不時起念頭,想要她生的小娃娃。看她抱著福全,俏皮地用鼻子蹭兒子的大腦門,他想跟她一起生。等他終於擷到她身上的香甜,抱著摟著,捧著。他時時發狠,卻收放都被她拘著;小娃娃,他常常想著,又覺得是妄想。

還有七個月就能跟小人兒見麵,那她“有了”已經有段日子……心真大,忍了這麽些時候不說,本來他還能多高興一陣兒。

驟然心裏起急,她身上沒熱乎氣兒,肚子都是冷的,老遠走來,凍壞了。他想撒了那個千求萬盼的肚兒去抱她,可惜,尋思著把她囫圇著護在懷裏,身子卻一動不動。沒有他,她自己的衣裳首飾都守不住,還沒得吃。可他現在身子動不得,隻能幹著急。

聽她肚子“咕嚕”一聲,表外甥女兒又餓了。他思緒飄去老早之前,那會兒兩人剛大婚,她跟他回養心殿,肚子餓了,蹭他的膳吃,還在他帳子裏睡覺,睡得一張臉粉白透亮,嬌花一樣。怪不得她最近總是臉色蠟黃,都不如以前鮮靈了,還吐。原來,她有喜了!

本來想著她來了,他崩了也能瞑目,他奢望能跟她說兩句話兒,就此息勞就罷了,當皇帝有什麽趣兒,前朝後宮都勞人累心,萬般身不由己,娶誰愛誰,太後都幹涉他,沒意思。

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她。她像是也明白他的心思,不緊不慢說了好些,一把聲兒在他耳邊柔柔絮語。

聽著聽著,他就舍不得死了。她有喜了。他如何撒手不管她。就她,看著伶俐,其實是個紙老虎,在後宮,上被太後欺負,下被嬪妃擠兌,性子又柔,隻會被佟妃攥著手腕子。

膽子還小,一直說不產育,怕。這孩子,兩人千防萬防,不知怎的沒防住,既然來了,他得陪著她,更何況她吃不飽穿不暖。

及到她說“活著有什麽趣兒”,福臨心都被她揉皺了。傻瓜,他不想當皇帝的時候,也覺得活著有什麽趣兒,可自從娶了她,他覺得活著總歸有許多趣兒。變著法兒招惹她,給她打扇子,被她指揮著侍弄兒子,給她挑首飾,帶她出宮。還有那時候,變著法兒討她的好兒,留意著她的聲氣,深深淺淺,長長短短,龍體上都被她啃出個疤來……

他心裏急,身子就更弱。等她明知自己碰不得那藥,還傻著用唇往他嘴裏填,他吮著她送來的甘苦的藥和她身上的甜香氣,拚盡所有的力,把她唇上的藥都飲進自己嘴裏。

他明白,她悲戚太過,竟拿自己的身子玩笑,拚著傷自己也要伺候他吃這盞藥。娃娃不要就不要了,可她該好好活著,春花秋月,世間那麽多好看的話本子,好聞的花,好吃的,好玩兒的,還有她的胖糯的貓兒。有他沒他,她都該好好過。

不光她要活著,他也要活著,就算是詛咒了他們家族的天花,他也要拚一拚,他活著才能陪她。

他沒愛錯人啊!他在廢園裏躺了大半天,隻有她拖著雙身子來了。他在嬪妃子嗣上一直不用心,可也知道前三個月孕婦最嬌貴。一個不當心,肚兒裏的胎倒是其次,她得吃多大苦。更何況她也喜歡孩兒,要不怎麽會提前七個月就預備孩兒的衣裳。孩兒有個三長兩短,她不光身子吃苦,心更要受難。想想她在他麵前滴的那些淚珠兒,“噗噠”落在衣裳上,就是個深色的大圓點兒,他哪兒舍得叫她哭。

什麽把孩子托給太後,他要自己養著。白日夢般想了那麽多次,他做夢都是自己帶娃娃,自己給伊換尿布,看伊躺在金花雪白馥馥的懷裏吃奶,再接過來拍奶嗝兒,他的手修長筆直,一手就能把小小香軟的孩兒托在掌心,無論是阿哥還是公主,都是他的掌上明珠嗬!

心裏酸楚,嘴上被灌進來一盞甘苦的藥,嗆得他咳個不休,他盡力穩著把氣兒喘進去,他得活著,他有個好歹,別的不說,至緊要,他護不住他的小媳婦兒,沒有他護著,她隻有吃苦。他不用有個三長兩短,他一病,她先吃不飽穿不暖。更何況還有小娃娃,他還要陪她懷孕、生產……產育的苦,他替不了,那他陪著她守著她,他才能安心。

他醒了嚒?他醒著,他知道,他心疼,他拚著全身的勁兒想把她摟在身子裏,用他身上的熱焐著她,她短了衣裳缺了吃食,他就是她的衣、她的食。

可惜這一身腱子肉都燒壞了,還沒動,先渾身扯著疼。剛運勁兒,順著這勁兒的來處早有痛楚。周身像繅了沒織的蠶絲,不成綹兒不聚縷,又像是腿麻了時,渾身都是一團散沙,還刺得肉疼。

他終於疼昏過去。

等再醒了,他嘴裏渡過來一口藥。還有她身上的甜香氣。他咬她的唇,又吸她的舌頭,費勁地一寸一寸吮她細小的齒,想把她嘴裏的藥都舔盡。不留一滴,唯恐傷她的身子。

她也覺得他動了,輕輕用舌尖兒推他,臉上一陣熱一陣涼,還濕漉漉的。是她的眼淚,直勾勾滴在他臉上,淌過他臉上的痘兒,殺得他疼,止不住地打哆嗦。

他身上疼,心裏更疼,她怎麽又哭,大顆的眼淚珠子,究竟流了多少,把他的臉浸了個遍。他努著全身的力想撐開那對薄薄細長的眼皮,隻看看她就夠了。不知什麽時辰了,一天多沒看見她,他想她。

生怕像上次那樣,他鬆唇,她用藥湯灌他,他使盡力氣吸著她的唇,貪婪地一邊顫,一邊喘著她鼻尖的氣兒,喉嚨裏滾兩滾,嘶升啞氣地含含糊糊:“花……”

“福臨。”她終於想也不想喚出他的名字,上次她還扭扭捏捏,吞吞吐吐,這次她柔柔喚出來,微涼的手捏著他的耳垂兒,輕輕搖他,“福臨。”額上貼過來一片溫溫的肌膚,又幹脆地遠了,“燒還是沒退。張嘴,你不喝藥,怎麽好呢。”嘴角疼且癢,大約長著一顆大痘。一隻勺湊到唇邊,碰一碰,他掙著扭頭,抿緊了唇。

這次她沒灌他,可他要她喂,用隻勺算什麽。他咽了口唾沫,又用舌尖舔舔上牙齦,他也能幫她把嘴裏的湯藥吸淨。他得了這麽重的病,燒得命都去了大半條,渾身說不出來是疼還是癢,這麽吃苦,她也該寵寵他。

正想著,唇上湊過來兩片溫涼,他微微得意地張嘴,立馬接到一隻瓷勺,一口苦澀的湯藥傾進嘴裏。

作者有話說:

還有一更。十二點前。